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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轮转,福祸偿报,栗姑的孩子在慕漪涟死后一年就早夭了。那时起,栗姑便剃掉了长发,住进伏堂当上了伏女。而在他心里,在慕漪涟尚未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之前,乃至之后,他都是在栗姑和二婶母身上寻找母爱,得到母爱的。他已经下手杀死了一次自己的母亲,又怎么下得了第二次手?所以,他不再追究那一天的事情,只把所有都怪罪到了自己身上……
而事后的事态发展证明,海赖帮没在那时接受招安,也许是对海赖帮而言的正确抉择——即使当时他严令禁止盟会所有势力接受招安,联盟里还是有不少船长头头脱离盟会叛变了。可当时的东陆朝廷不知是嫌来的都是虾兵蟹将,还是记恨于他砍伤了去宣旨的使者,空有招安的口号,并没有配套的政策,一切按照传统经验处理,以至于将投降的那些海盗都按照土匪头目投降的待遇分开编入陆军部队。好好的海上男儿从此上岸和山沟烂泥路玩耍,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沉没在大陆上,再也没什么消息。这也是他这么多年一直不同意招安的原因——在他眼里,朝廷招安海盗,只是想回收海上的权利,维护自己的面子和地位,并不是真正地想要整顿海上,建立一个比海盗联盟存在时还要安定清明、措置有方的秩序。
同时……也许当时就算没有那封信,他也会对着再次毒发的慕漪涟下手。因为,她死前是那么的痛苦。而他发自内心地,不愿她那么痛苦……即使一次又一次地怨她、恨她,而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她始终被他放在心底,与爱恨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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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做好今天被栗姑告知一切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还有个人会在此时踏入昏暗的伏堂,对伏像虔诚合掌,亦以同样的姿势向他诉说重逢——
“……少辞……”
“好久不见。你变化很大………越来越像惊涛了。”
他震惊地看着那向他合掌垂首的人——他在他心中,从来白衣如雪,倜傥风流,容颜不老,宛如仙人。而如今,白衣暗沉灰渡,风流不动其袍,岁月终于在这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他面颊凹陷,瘦骨伶仃,浑身黝黑,似乎久经风霜,苍老得不像样子。一身灰扑扑打满补丁的袈裟,加上他明显剃度过,如今头顶青茬、发长不过半寸的发型,昭然彰显着他也投身伏门的事实————
——覃雨回来了。
他竟然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他明明下过死令,不许其再次踏足狂澜岛,谁敢放其进来就做好和其一起死的准备。
“……我恳请银发为我放行,是来为你献上一物。请你不要怪罪他,也请你在杀死我前,接受我的告解——”
下一刻,覃雨从袖中拿出一条用红绳连系的项链,以双手为捧,双膝为跪,虔诚无比地奉在他的面前——那项链的链绳红得发黑,多有磨损,不知被贴身佩戴了多少年,而那项链的坠饰之物,却是一块被磨蚀到毫无棱角、光泽圆润剔透的赤色石头。而他看着这毫不起眼的赤色石头,却瞬间眼睛湿润了…………因为,这样的石头,他小时候有听闻过的。
这块石头——和那位被其三叔忽悠的赖大侠,从小盘到大盘到包浆也没能真的盘成珍珠的石头相似,是那种,能证实某些人着实是世间少有的白壳以及犟种的石头。正是母亲跟他讲过的,曾被他用幻想描摹过其之模样的“磐石之心”。
伏教广泛流传于神传四陆,分支流派诸多,其中有一宗门分支名为“誓严宗”,宗门弟子主张希神虽魂灭,但其遗散在世间的神识是维系神传世界的根本。其识散,真誓尽,则人世灭。因此誓严宗教徒常无畏酷暑严寒,以徒步行走丈量世界,奔赴所有神传之地,边行进边吟诵古经文,以声为灵来唤聚冥冥中的神识。途中必须做到“三不”,即不性交、不撒谎、不杀生。并忍受常人认为是痛苦的事,如长期断食甚至断水、行走在沙漠瀚海、忍受酷热严寒等事情,来锻炼忍耐力和离欲,非常人所能接受。同时,誓严宗弟子由信发愿,由愿起行,极其重视誓言,从入门起就要开始佩戴以持戒山上独有的赤色山石为材料的誓石项链,除非定期在祖庭更换链绳,否则终身不舍不摘,以时时刻刻奉石守誓,以誓省身,直到誓石落地,修行结束的那一刻………而若是心无所愿,罪不己恕,谁会满世界地找罪受苦,以痛赎业?所以,誓严宗的弟子唤神苦行的目的,还是为了开解自己,为了心愿实现。
如今,在他面前向他奉上誓石的覃雨,会有什么样的心愿?又会想要什么样的原谅?此刻,他俨然成为了主宰其命运的神明。只要,他能忍受那注定会牵连到自己的痛苦,完整听完其之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