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饭的时候,那位颜仙士更“坐不住”了——因为其主神坐在了他这一桌,而他家本就人多,加上他们海赖帮吃饭向来都是兄弟们齐上桌,不分职位,不分你我,所以根本没位置给颜仙士坐。而且颜仙士仙身辟谷,根本不用吃饭,以前为了给神剥虾剥螃蟹才在饭桌边坐着,现在连这活儿都没了,还坐着干嘛??所以,整个晚饭,颜仙士就袖手站在其主神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大快朵颐,吃得开开心心,好似在为自己少了份工作乐得轻松………不过中途其还是动了下手,给自己“老板”亲手调了份姜醋汁。。哦,该死!他光研究那蟹八件,忘了酱汁是灵魂了!
期间,那神还算有点良心,见他光顾得扒螃蟹没怎么吃几口饭,还有给他夹菜,把他剥好的蟹肉喂给他————这神从来不吃独食的,以前和她家“打工人”坐一桌的时候,也不会光吃不动,只顾自己享受。而那时,她喂给颜仙士的螃蟹肉,颜仙士不知是真不爱这口还是不好意思,从来是不吃的————那面对和其相同又不同的困境,面对他弟弟妹妹妹夫手下360度无死角的环绕式同桌吃瓜围观,他该怎么办??
当然是——吃了!这样才能彰显出他和颜仙士不一样,不是需要和自己老板避嫌的打工人嘛!!
吃着和她同筷共食的螃蟹,他老脸一红,腿下飞蹬,把那几个还敢在这时抬头看的踹到“清醒”。手头的动作顿了几顿,心也痒了几痒,而那神还在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什么好吃的一样………他老脸烫得更厉害了,只能凶人:“吃饭,睇咩嘢!”
——饭后,神惯例牵了院子里的狗出去遛弯,他本想跟着,但颜仙士叫住了他,说有事找他谈谈。
他们来到后院。听琼娘说,他们都已经接受过颜仙士的驱邪治疗,只剩下之前一直待在自己房间的他了。不过他觉得,颜仙士找他要谈的事,不会和这驱邪治疗有关。而颜仙士在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后,对他开门见山,有话直说,目的虽也是为了“驱邪”,但也的确根本算不上“治疗”——
“可以,请你离她远一点吗。”
其穿着一身近乎纯色的竹月色圆领袍,衣领右边的肩部位置则探出一枝盛绽于枝头的白桃。曳风流华间,其身上的白桃与发顶上的夜桃相映生辉,充满宿命色彩,而其在花下负手微笑,洒脱的气质之下,姿态透着一种强硬。
“我知道你现在听不得我说的这些。但这是为你好。我想,你应该知道她是神吧。”
在神传世界,通行于四陆的官话其实源于仙神传下的雅言,所以无论是下界各陆的百姓众生还是上界各大仙族灵族,只要把官话说好,即可通行神传。而人类即使从小就学官话,从小练习官话,也不会像那些天生仙胎于云端的神仙那般发音标准,字正腔圆,极尽言之雅意,短短几句话便能动听得如同祝天的祷歌。这不止是因为两者生长环境的不同,也有言者的气度,听者的心态等原因。而他诚如其所言,就听不得其说这些在他眼里算是“宣战”的言论——
“知道又怎样。”
他抱肩倚树,摆出自卫的姿态,声音随穿过花枝而过的夜风起落,萧疏冷漠:“配不上又怎样?——不需要你来说。”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做注定会让自己痛苦的事?”
那人慨叹一声,抬头望向那于夜间仍盛绽的灼灼:“人的一生是那么短暂,在神的眼里可能只是祂瞬息的一念。叫自己做一些开心的、简单的事,和同类共渡,与同胞为伴,不好吗?何必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试图去涉足自己注定无法抵达的世界。更况且——”
“——祂绝对不会爱上你。”
对方言之凿凿,而他心中暗火更迭霜雪,灼痛中饱受苦寒,只能揪着心问:“你怎么知道?”
“你又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
对方听了他这话之后再次发笑摇头,掩饰得极其完美的风轻云淡,终于裂开缝隙,透出一点轻蔑:“因为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祂创造规则,游戏人间,早知万般皆虚,所以绝不会对这个世界的任何人付出真心————而你若是付出真情,试图当真了,那你就输了。输得万劫不复,体无完肤。”
“……你咩意思呀?!”
在他心房如同中刀,剧痛无比之时,应该是一开始就在旁边偷听的赖银发立刻窜出来,甩开琼娘的牵制,冲到那丰神俊秀的仙人面前大问。而那仙人挂着淡淡的笑容瞬间消失于原地,根本不会给其碰到自己衣角,甚至是自己影子的机会。退到更远处,其之身影模糊于夜色之凄迷中,却忽然对他隔空伸手——
——下一刻,青光瞬间铺满他眼前世界,他下意识捂住眼睛。琼娘等人立刻扑到他身边焦急地查看他有没有受伤,见他安然无恙之后,才一同愤怒质问那出手偷袭的颜仙士究竟是想做什么。而那颜仙士这般突然的出手,应该只是单纯地想要取掉他常年佩戴的眼罩————确认他害怕因太过明显的样貌特征引来官府的人,所以从没有在外人面前展现的秘密。
“异瞳?!………”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颜仙士,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沉默了。单手负在身后,无言许久才笑说:“真是有趣。太上有谕,‘双生为祸,异瞳杀神’——和传言能杀死自己的异瞳在一起,不愧是神才敢玩的游戏——看着他的‘诅咒之眼’,您难道一点都不怕自己会应咒而死,就此消散吗?”
——她回来了。
她站在院外淡漠地看了眼他们,随后就蹲下身子撸起客栈里养的那只小黄狗的狗头,没什么感情地向她的仙侍的背影回应了一句:“不怕啊。他的眼睛很漂亮。我很喜欢。可惜你没有呢。”
“是啊,真可惜我没有。”
那月华般清冷脱尘的仙士闻言笑意更甚。他看着其拂袖而来,站定到立刻戒备起来的赖银发面前问:“你们最近的生意很好吧。请问今晚还有别的房间吗?”
在得到赖银发一声没好气的“没有”后,那位仙士不怒反笑,反而露出正如其所愿的表情。其张臂而旋身,面向遥远的神,连声音中都染上了些放飞自我般的疯狂情绪:“既如此。今晚,还请允颜卓留于您床榻下侍候,为您服务到您开心、满足为止。”
“。”
他捂着心口转身离去。临行前有看到那神站起身,挽起微笑,对那自愿侍奉于其裙下的侍者招手……他不想再去吃醋,嫉妒,搞什么竞争。什么男人的自尊心,胜负欲,都见鬼去吧。颜仙士那句“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就已经足够打垮他了。他的心被这一句话就戳开了一个洞,已经痛得连吸口气都觉得疼,他只想回自己房间待着,睡一觉就好……
睡一觉……把一切都忘掉……尤其是那句话………只要当没听到过那句话,他就可以把一刀两洞的心给将就补上,就又可以活过来,继续自欺欺人,继续做梦…………
而在他转身离去之后,还没走多远,他就听到后院里传来响亮的一声“啪”。不明所以的点子跑去后院看热闹,和他擦肩而过时还贼八卦地来了一句“哎,点打人架嘞”。
然后,回到自己的原房间后不久,他就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他不回应,门外的人也不出声。他漠然地躺在床上,感受着心脏的抽痛,直到意识中断,模模糊糊地进入真正的睡梦………而常年以来身体培养出的警觉,还是叫他在身边出现异动时醒来。
他漠然地看着那从自己身上爬到床里侧去,样子乖乖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缩手缩脚地躺在自己身边的神,不知道该夸她真有自觉,还是该骂她真不要脸,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捏着她手腕把她丢出去,还是该任由她睡在自己的床上…………太累了,睡觉吧。
他合眼入睡,当做一切都没发生,亦选择性忽视了身边人小心翼翼地贴靠过来的温热。梦里,他看到了一片海,一片什么生物都不存在的海,天上和地下俱是一片深蓝。而他泡在海里,望着天上,身体幽浮,体温寒凉,虽然手里好像被什么温暖切实之物紧紧抓着,却始终不敢回握以应………在梦中的世界,犹还情不敢用深,恐大梦一场。
而在抱着那怅然若失、叫人好想大哭的感觉醒来后,他紧紧握着那人的手,将那人抱在怀中。她闭着眼,他也闭上眼。万籁俱寂中,惟有他们砰然的心跳一声起,一声随,相应相和,仿佛一阙琴瑟相调、恒久作配的清歌……
爱如潮涌。即使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只要将她一起挟裹入海,他们同进同退,也许未来就不会那么可怕了吧………?
所以——他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牵。他先睁开了眼,而她也不再装睡——他们目光交融,如两条河流交汇,呼吸也暧昧地交叠。她的脉搏在他手心里跳动,他的血液也泵向她的心中。他们的灵魂顺着他们的手指、目光而交缠————他们一同从梦乡里醒来,跌入另一个梦境————
——如此——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