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了我一眼,没有再发脾气,落寞着转过身将毛驴拴在槽头上,槽里空空如也,经常放草的地方也只剩一些散落的草叶。驴儿劳作了一天,回到家只想痛痛快快吃几口,显然平时这个时候主人早将铡好的细草放在了槽里,如今什么都没有,它不停着咆着蹄子,甩着脖梗上的铃子乱响让人十分气恼。父亲安慰着驴儿,轻轻抚了抚它的头让它安静下来,转身将院前晒的玉米棒子抱来七八个,放在槽里头。驴儿一看这是细粮也不顾疲累欢快着低头啃了起来。不时用头噌着父亲的手背。前些天父亲割伤的手背伤口才结痂,每天都在不停着劳作几度让伤口反反复复还没有好全。看着父亲手背上的伤口,我才惊觉父亲是如此辛苦的,他为了家里的孩子们有个好前程,只有不停着劳作才能换来勉强维持的学费,他连休息的空隙都没有。我放下手里的圆轨,拿起父亲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和小撅头向地里而去。马家峁是我能找到家里众多地段唯一的一处,平展的地方父亲种着庄稼,只有靠下面的几个转角,不太好耕种,才种些驴儿吃的苜蓿草。从家出发,沿着蜿蜒而细长的坡道一路前进,只住着几户人家,此时也大概才刚刚进院,看不见人,只能听到赶鸡,赶猪的声音传出老远。还没到山梁上,我就累到气喘吁吁,而父亲每天进进出出不是背着化肥上山,就是背着各种豆类回家,有次我偷偷试过父亲背回来的背子,好家伙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放在碾盘上的背子纹丝不动,足足有百斤之多,这一路从地头到家他连中途放下休息一下都不可以,生怕将背子上的豆子从枝桠上散落。晚风从山梁上吹来脸上顿感凉意袭来,身上的疲惫感稍微缓解一些,让人真想长长舒口气,原来父亲就是靠着这样的一丝晚风让他错过一站又一站的休息点。看着满坡上长势喜人的庄稼,整齐划一,林间一丝杂草都没有,平整得连一丝突起都没有。这就是父亲的杰作,是他一生引以为傲的成果。这如画的一幕里有父亲多少汗水和心血呢?我顾不得欣赏这一切,我现在的任务就是砍足够的草,将草砍完后我累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只好躺在草堆上喘着粗气,抬起手看到满手水泡心里委屈极了。此时星光密布,月影皎洁,周围安静极了,夜色弥漫着温暖的光晕将我和天地融为一体。凝视着天体里的各种星座,心里的疲累感一扫而光。果然山里看星座比在家里的碾盘上更清晰,更明了,星与星之间好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一看竟入了迷。连时间过去多久都全然没有在乎过。如果不是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想我会躺在草丛中美美睡去,做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平时大大列列的父亲并没有在走近我才叫我的名字,而是离我还有些距离就开始叫着我的名字,好似此时我的名字散落在这群山之间,父亲生怕在黑夜里突兀的声音吓着我,此时才将声音拉得老长,且没有平时的那种霸道,在夜色笼罩的马家峁,父亲是那样亲切,可亲。我们父子坐在山梁上第一次平心静气的谈起了过去,现在,未来...夜色里父亲并没有平时那样的疾言厉色,而是深沉厚重,他从我出生时谈起了我,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并不是没有心智的懦夫,而是懒得去周全所谓的人情世故。一瞬间,我心里埋藏了多年的阴影一扫而光,那些他强行为我剃头的不堪过去,那些他将我打扮成乞丐沿街讨要的荒唐往事,都只是他想让我平安成人而偏听偏信的产物。父亲转过头问我‘你恨我吗?’恨,我能恨吗?这迟来的欠意让我心里很疼,很疼。是啊!我恨,但我不敢恨,他是父亲,他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我心里只有短短几个字就将所有的事情一一掩埋在了心里,那就是父爱如山!父亲辛苦一生,直到母亲骤然离世前他的马家峁山梁依然种得满满当当,前峁上果树上的果子大姐和二姐摘了一筐又一筐,大红的枣儿挂满枝头,园子里的白菜长势喜人好一副欣欣向荣的景像。送走母亲之后的家,空当当的,父亲再一次落泪了,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眼泪不停着掉,落寞的背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弯了下去,平时有力的大手此时也是形容枯槁,我亲爱的父亲我们都忘记了你此时是七十多岁的年纪了。办完母亲的葬礼,父亲一下子被抽走了灵魂,平时不苟言笑的他更加沉默了。几个儿女商量好要带着父亲去家里颐养天年,不想将他一个人放在老家,独自面对失去母亲的痛苦。起初父亲并不想离开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家,看着满院的白菜让村子里相熟的人尽数砍去喂猪。父亲站在院子里满眼不舍。大家一起动手将母亲亲手栽下的篱笆一根根拔起,父亲脸上的肌肉在不停着抽动,这是他心痛到极点的表情。离家前父亲摸着驴儿的石槽老泪纵横,此时驴儿早就成了别人家的盘中餐,他又想起了卖驴儿的场景。家里实在是没有地方供驴儿吃住,地里的庄稼父亲也有些力不从心,每次央求别人来帮忙,父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给驴儿找个好的主户,让跟了他几十年的老伙记有个好的去处。父亲拉着驴儿在镇子上转了好久,好几次都有人上前问价,都嫌弃父亲的驴儿年纪过大,父亲站在驴儿面前心里一阵欣喜,如果大家都嫌弃那样他就可以带着驴儿回家了。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听到别人的议论了,每每出门时父亲都会给驴儿多吃几把黑豆,也算是全了主人的心意,每每带着驴儿回家他会开心的像个孩子。父亲不知道哪一次驴儿就带不回家了,只是他将每一次都当成他和它的最后作别。这天,有人给父亲说要带驴儿回家养着种地,他高兴极了,拉着人家说了很多关于驴儿的好话,只要它能活着,他就是少得几个大子也愿意。最后成交的还是驴儿来家里时的价格,父亲抚摸着驴儿的脖子对着它说了很多话,让他在新主人家好好听话,不要惹主人家生气,这样它就会有好日子过.....离别驴儿时,父亲将自己亲手做的驴笼头送给了对方,说它平时戴惯了。人家说什么也不要,让父亲带着钱早点回去吧!父亲站在群里,手里紧紧攥着手里的钱久久不愿离去。直到驴儿再也看不见了。总有些好事的人会上前询问父亲驴儿卖亏了,父亲开心的说‘只要驴儿好好的,他不怕少卖那几个子儿。’来人对着父亲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由喜转悲,由青转白,呆呆得愣在了原地,等他反应过来才着急得拍了拍大腿向着驴儿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此时人群里那里还有驴儿的身影,早就被肉贩子们带走了,人家高兴着今天的驴儿可是个便宜货,一转手就能多得几百块钱。父亲发疯一样在人群里到处打听着驴儿离去的地方,只是他问过很多人,都说肉贩子居无定所,大概是外县来的吧!瘫坐在路边的父亲手里拿着人家临走时扔在路边的驴笼头,他努力回想着早上走的时候他才给驴儿吃过几个玉米,是三个还是四个来着,如果他多给它吃几个就好了....失去了驴儿,父亲大病了一场,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去赶集,他害怕看到驴儿离去的地方,也害怕想起驴儿临别时眼里泪光盈盈,连他带回来的驴笼头一天要看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