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平原,除了背后的遗迹所占据的坡以外,都显得过于平稳。遍布的尸体越来越多,血液滋润丰草的根处,觉得异常腥辣兼甜美,唯有马蹄声随时迂回在他们身边,锒铛声若隐若现。
粉色的人墙似乎又偏漏缺口的地方,他们的胆怯由此感染至身边的每一个心灵,正因如此,黑色乌鸦突然冲向对方,却又猝然勒马,骑手排成两列,他们的长官突然下令:
“射击!以最雷霆般的手段射击!”
最后一根弦伴随着又一轮射击、正面不断的弹雨打击、断裂的团长旗和两颗贯穿人群的实心弹彻底断裂,维斯丁人团已经无法维持大多数人迫于求生的本能,呻吟、踉跄、翻滚、仰身倒下的死活之士随处可见,在乐手的短号催促失败降临的一瞬间,便是弗兰格亚人蜂拥而上痛打落水奶狗的时候。
“冲上去,将他们彻底击垮!”卡赛萨留什么也不隐瞒了,欣喜不知怎么言语,向前挥砍空气,要将面前的人群都剁碎的心态。
尖锐的刺刀丛迅速如潮水般逼近,原本能够殿卫的少撮掷弹兵被自己的乱兵冲散,随即被裹挟着推入逃亡的行列。人们通常有一种既视感,在秋天走向尾声的时候,想象中的场景大概如此:烈风飘过红棕夹杂的残叶,不留余地地被清扫殆尽,随后又全被卷到河水边流落,它们只有被等待摧毁的选择。
“丰收”来临得畅快而美妙,普兰卢茨维斯丁人的一个团和赶来巡视的骠骑兵团,被将近少于自己一半人的正规击垮,沦落到将近四分之一的人,一百多人被杀被俘虏的悲剧。
卡赛萨留两手叉腰,膝盖略弯地站着,依在修道院废墟的一根柱子旁,他记住一旁贪睡正酣的霉叶白桃,晚上便带着队伍撤回到小教堂外围搭营,在那里他郑重地写出一份简短报告,让莫林抽到这份工作,并快步传到离第十三和十六团的驻扎地,进一步将这些情报传达到上级去。
但是团长依然不明白为什么近卫骑兵会突然出现,凑巧的是,安塞拉尔的出现就是为了解答这一疑惑。
他请卡赛萨留在教堂外的墓地见面,第四中队长罕见地拿出黑色信封,由不得令对方感到诧异。
“以下宣读国王的命令:根据第三庭的重新审理,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连长德·居塞林涉嫌勾结前总宪警局长图瓦尔伯爵,串谋与其以误杀罪名威逼利诱,安排现该连列兵拉特利耶·查茹兰特以罪充军,应以接受处分。”
安塞拉尔宣读完毕的时候,团长既惊又惑,因为按道理说,黑色信封的判决既然已经决定,为什么又没有决定判决处罚,而只是说应以接受处罚。
“模棱两可的裁决结果不合常理……”
“不急。”安塞拉尔从信封上还拿出一张更小的纸,是国王的手谕,“裁决结果由当事人,也就是受害者自行决定。”
“那如果被害人不决定呢?”
“德·居塞林先生就会立即被革除连长一职,降衔至士官,这可是国王的意思。”
“军法处对此有回应吗?”
“天哪,军法处还真不能违背珀利弗城堡的决定,你怎么能觉得第三庭不能干涉到这来?它是军法处更高一级的存在。”
“拉特利耶……我感觉他是命运要引导他到这里来的,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点需要澄清,免受他人无辜受到冤屈的权利是相当重要的。”安塞拉尔拿出第二份东西,从长皮筒里抽出一份纸,是二百八十九人的签名,“真令人羡慕,明明就是草根之徒,拉兰诺斯的女儿却很喜欢他,这就她竭尽全力要证明的东西。劳斯丹德托我来此,虽说不妨有照顾自己徒弟的需要,但请放心,他不见得偏袒这小子。”
“好嘛,当初他嘤嘤作泣的时候,没想到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清誉被损害,感到抑郁和自责,受到非议和霸凌,这样的磨难尚算普遍,又显得有些特殊。”
“我搞不懂为他劳师动众的意义何在,可是墨利乌斯让我与你击败了敌人,太过瘾了。”
“的确。”
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他人一切狡辩的机会都要被敕令打得粉碎。
王家黑色火枪手和第十七团都在教堂外的空地拍成队列,火枪手在前,而剩下的五个营,掷弹兵营在近卫骑兵的对面,四个燧发枪营分别在左右排列。
安塞拉尔和卡赛萨留就站在被围起来的空地之间,他们的嗓门比作战的时候还要高声不少。拉特利耶和连长德·居塞林被叫到他们之间来,由安塞拉尔亲自宣读敕令,对他的裁决:
“王国最忠实的先锋,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列兵查茹兰特,朕知道你因为被德·居塞林和前总宪警局长图瓦尔伯爵、以及他的官僚,因伪造犯罪事实,以暴力胁迫或口头恐吓,承认自己误杀阿弗舍·德·列耶伏的罪名,现上诉得直,罪名予以撤销,还被告人的清白。至于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连长德·居塞林涉嫌勾结前总宪警局长图瓦尔伯爵,串谋与其以误杀罪名威逼利诱,安排现该连列兵拉特利耶·查茹兰特以罪充军,应以接受处分。”
他们的对话相当投契,上一句话刚落,下句话就满是吟游诗人之语风,严肃就被藏到心底里去了。
“那处分是什么呢?”卡赛萨留说。
“啊,团长的提问是关键。”安塞拉尔将目光投向拉特利耶,“这得由查茹兰特先生自己决定,国王的命令是给予被告人一个处断的机会,倘若没有决定——德·居塞林先生就会立即被革除连长一职,降衔至士官。”
“那么,你的决定是什么呢?”
当这个疑问落在查茹兰特的身上,他眼神犹豫,曙光在他的身心弥漫,不知所措地思考如何接受它,想到这些天来被受质疑和背后的讥讽,阿德纳强加在他身上的威压,他竟开始磨牙捏拳,悲伤和愤怒交织在他的心灵上,要将瞳孔烧的火红,初霞将其彻底渲染出来。
居塞林在一旁显得拘谨而不敢出声。
“你的决定是什么?”团长问。
“你问我?……”
“这里当然需要你来做出决定。”
“好,你问我。”拉特利耶将枪抛在地上,他转身向大家宣泄自己的满身伤痕,“能传召本团与我同一连的阿德纳吗?”
“这与他无关,也与本次案情无关。”
岂知拉特利耶语气加重了,“有,以陛下的恩泽,我能将他请出来吗?”
碍于他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不稳定,他只能将其传召在他们面前,“第十七团第二营第一连的阿德纳出列于此!”
阿德纳也被请到黑色火枪手的面前,强忍着惧意僵直地移动,感觉背后发凉且浑身酸麻。
拉特利耶将嗓音拉到极致,临近要喊破嗓子的声量,他的愤意全由这些语句所展开,“我见过军长,也就是伯楞大人,他曾经问我会不会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除去敌我关系以外,会不会向他们开枪,我没有犹豫地说:‘不会。’我不明白,如果他人会贸然伤害我和我的朋友,我不会对他们还击。现在有两个人,一种学着跟狐狸一样狡猾,到别人陷入虚弱的时候,撕咬猎物的脖子不放,直到对方毫无反抗之意。”
他首先指向德·居塞林,“这便是我抛下枪的原因,他让我为自己从未犯下的罪行为王国作战,我饱含寻不到尽头的失望,抛下离这里几百弗里的家庭征战。如果陛下让我用这种方式参军,那就是无耻。可是谁让自己因为可耻的理由参军呢?我数了数,在明榭特,我开枪至少打死一只手掌能数的人,我将其平摊,因为我和我的朋友采用交替装填射击,我至少分摊两个人的性命,我在反冲锋的时候,又杀死两人,打伤一人并将其俘虏。这就是我报答国王陛下的诚意所在。”
众人在他的话语中还在意犹未尽的时候,拉特利耶突然冲向他的顶头上司居塞林,将其扑倒在地,痛打几拳,“今天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给你打成狗!”
身边的士卒想要将他们扯开,在殴打之中传出一个声音:
“让他打,妈的……我活该。”但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也随之还手,辗转又牢牢抓住查茹兰特的双臂,既无奈又豪横地说:
“对,你也得知道,弗兰格亚的人谁愿意去打仗?募兵?募兵也是要有本钱的,你们这群人不为国王效力,为国王头效力,剩下的还有谁呢?连哄带骗是军队从农村遍及到城市征募兵员的基本手段。”
“居塞林大人莫非不知道弗兰格亚人的王国,和其他那群外邦人建立的王国也不一样吗?”安塞拉尔用剑指着居塞林的头颅,随后延伸到他的眼界之中,他蹲下来对连长说:“你自己所作所为是在混淆权力的使用,对他人而言是霸凌。你也和图瓦尔伯爵一样不知所谓。”
两旁的随从将他们分割开来,这场对殴才停下。拉特利耶被催促着做出判罚,他还口道:“他欠打,我因此还手是一回事。”
但他的想法却不觉得任由居塞林被革去职务是一件好事,即便沉重的灾难就是因他而起,在训练的时候更是借机开小差。唯有一点可以保证:
战斗一旦打响,他的判断力和不下前线的魄力,足够给与说服力,亦就是全连得以继续作战的理由。
拉特利耶的额头肿了一块,便捂着肿处,作为一位列兵,他悻中掺郁,也不想令他人的处境难堪,“德·居塞林大人不能被革职,也不能剥去他的军衔。我不知道这样的判罚是否合理,革去他半年的薪俸,分给全连的士兵。”
卡赛萨留还是觉得太过心善,毫不避讳地说:“你能趁此向他索取一大笔钱。”
“钱是棺材里带不走的一堆金属片而已,就算赐予我半年连长的俸禄,我还是会将他分与众人。”
团长有他的质疑之处,难以相信,“当真?可别开玩笑了。”
查茹兰特的话,就如他以往来喊出的最高声一样清晰明朗,“我说出去的话,就是被焚化的灰烬般,它无法复原,但你们一定会见到绚丽的火焰。”
于是当天做出的裁定,就将居塞林的半年俸禄判在拉特利耶手里,经由第四中队长的传递,知会给指挥卑玛斯克堡一线的司令手中。
但当下,拉特利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
他迫切需要一场决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