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里,拉特利耶日夜巡逻,操持前哨的各种繁杂事务,比菈偶有生病,他就立即去找草药,好不容易将战友的高烧浇灭,自己却受皮肉伤。
拉特利耶这些天来同样不好过,唯一的慰藉是娜莎传回来的信。
“你的信到了,不义之剑。”
传信兵的口吻略有轻佻,他知道拉特利耶背负的是什么名声。
“谢谢。”拉特利耶觉得自己都是应得的霉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便抽出步兵短刀将蜡戳一分为二,过程娴熟不紊,甚至没伤到纸质本身。一如所期待的那样,拉特利耶的小心脏蓬勃蹦跳,害怕将信从手上撒出去,就坐在树下偷瞄。
纸上优雅迅捷的连笔字,就像大小姐每一笔写出的东西,能够感受到对方同样激动且强而有力的心跳。
她如此阐述自己的“绝情”:
嗯,你最近好么?
我找到你舍得拔剑差点将其阉割的混蛋,这封信是我连夜写给你的。如果你害得我熬出黑眼圈,回头你得多给我泡几次茶,你还要专心做我的仆人,一如既往。
“她好不晓得我多辛苦……哎。”查茹兰特从谨慎的抱怨中摘出几片希望,有些信上的标记特别可爱(如果按现在来说,娜莎是最早在洛森珀戈使用颜文字的少女),尤其是指向纸上某个没有连笔,又非单词的用意“hvh~”。
他接着往下读:
我曾经对自己说:“我与你会在战斗的殊途中重逢。”在这两个月来,为了筹备一份礼物,它惊险异常,一路上遇到不少土匪强盗,都被我们克服了。从潘诺一路辗转到莎尔兰的律特,又回到佩尼萝,但是有些东西我要瞒着你,不日就会赶到。
说起来,最近的工作令人烦心,宫廷的礼节规矩过于磨蹭,它们禁锢我的手脚,我仿佛置身于木偶戏的小人角色。消磨我的时间,好无意义。相比之下,我觉得待在父亲身边就好很多,他什么都肯教我,然后还有乌茶,现在我同样会开枪。
如果你不幸被铅弹送上天国,我就做一个你。如果你没有战死,也没有缺斤少两,战争结束以后——马上滚回来跟我做新的人偶知道吗!
“嗯……”
满足转瞬即逝,中伤却驰骋一时。
阿德纳对他不依不挠,正在执勤轮替之际,便趁他入迷的时候手掌做出鹰爪般的手势衔捻连贯,夺到手中,顺势将信笺高举半空,“哎嘿!拿到了,这小布丁。”
拉特利耶用冷淡的口吻说:“这就是你和我换哨的方式?”
俗话说:火焰不会因为沉寂而告终,而是以沉寂为蔓延开端。
阿德纳的嚣张气焰从未因有力的回击而消逝,这加深了他的怨恨,回忆起种种纠葛,对立早就不能只以一桶沙子能够填满缝隙的模样解决。他的跟班一拥而上,将查茹兰特围在左右。
当拉特利耶想起腰间的剑时,又不自觉地想起来自己与伯楞将军说的话:
“抛弃敌我之间的标签后,你会随意对你没见过的人开枪吗?”
“不会。”
正是在这犹豫之间,就连被赠予的剑也被一并抢走,如今反倒成为架在脖子上的刑具,霸凌者紧握其剑,争锋见证压制人的快感。
落叶泛黄而不胜寒气,其中一片站在拉特利耶身后的泥块顶尖,微风亦不能令碎叶从它身上剥离,但当霉叶白桃的眼睛深含泥地上的每片沙烁、石块、乃至于杂草都失去生气。
便又想起自己还要背负的——淡而不清的脏水泼落在自己的骨髓和记忆里。
“你怎么配使用这种剑?”阿德纳又望一眼信,“你居然还认识到与你这么幼稚、愚蠢又可笑的朋友?啊?”
那些跟随在身后的帮凶更是无所遮拦的鄙夷和狂笑,“所以才会一时冲动杀人,我看就是连长偏袒你,才不至于落下谋杀的罪名。”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拉特利耶头一次见到有人羞辱自己,比脏话和直陈诋毁自己的人格还有毒辣,心中的委屈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但很快他便将自己也冷落下来,“随你们说,但是,剑和纸要还给我。”
“不给。”
阿德纳当着他的面将纸消殒四散,随着一阵大风刮来,思念全在一瞬间被撕毁。查茹兰特的心敷上一层冰霜,叩问自己的遭遇是否上天故意安排的磨难,含着苦楚则一把捡起自己的枪,如蛇贯道般走路,逐渐消失在这群人的视野之中。
等到上午,他总算埋头溜入营地里,还算知道以普兰卢茨的闵斯地区以北,马珐堡文茨村西北处两弗里,也就是塞洛里昂附近,见到同伴以后,简直能与石雕像媲美,坐在木凳里呆滞将近半个小时。
“怎么了?”
比菈也同样望着他将近半小时了。
两人的呆滞并不相通,但试图理解的心灵若离却及。
泛秋时节同样坐落在荒废的修道院,当天的风很大,风流在断壁残垣、无数的缝隙和空洞湍磨起不知哪来的恸哭,落叶本来打算归于尘土,由不得自己重新回归半空中追求新的方向。
“说来可笑,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剑,也保护不了来自远方的期盼。”
拉特利耶再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愣了好一阵子,在军队里,人的眼泪相当廉价,他便不忍心挥洒。
大抵是被磨去泪腺的敏感。
比菈摸到忧伤的思绪,“如果是阿德纳,我可以让他停手。”
“我不喜欢这么做。”他缓缓从椅子起身,站起来之后,再无所动,“我见过军长,我与他说:不会为了战争切身参与以外的任何纷争拔剑。更不忍心看着朋友为我出头,引发更大的纷争。”
“可是,你不能任由他欺负,这样我也会感到难过。而且我不相信,一个敢为骠骑兵嘲讽而擅自拔枪射击的少年,那可是你所作的,对欺压无动于衷,放弃自己的性情……”
“没事的。”
查茹兰特沉稳而坐,望向旧时候,大概五六百年前大块石砖堆砌而成的宏伟建筑,如今只剩下一角,丰碑为其而生,惨遭围攻或焚烧,惨遭遗弃或分离,剥离人的情感以外,就连庄严肃穆也粉碎了,但纪念意义大有所在,当来来往往的过客来到此处,或紧接着歇息一角的人们在此落脚,暗自散发的堆砌智慧就会显现。
有时候萤火虫会飞浮在尖塔周围,在孔洞之间散发光芒,其中有个嘉代式字体所写铎卢恩语单词Zieug,它的刻痕被风霜雨打的侵蚀变得模糊。
多拉斯看到这个单词,就讲起一个故事:
“圣泽乌格(Seint Zieug)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名字变成笃信的象征,他是一个单纯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有待提升。”烈风将他的白毛刮得灵动且美,比菈已经坐在他身后,声音自然在拉特利耶的身边烙得更深刻些:
“他做的事对得起人,也对得起自己所信,更对得起自己。我不喜欢长篇大论,就以当地人的《阿塞马斯特史诗》为例,用了一整个长篇部分描述这位没有受洗礼的笃信者,不是教士酷似教士,所行所思皆合公义。但是,他被教会所质疑,甚至以教法制裁的时候,他却一无所失,因为他本就一无所有,精神也无法被剥夺。LIII.876年,他挥舞唯一的武器对抗邪教徒——陪伴他四十年的棍子,那可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候,不能做到的,他尽全力去做,因为并无过失所要被讨灭的,反抗皆有它的道理,以这种方式殉道,因此成为日后当地反抗那些邪恶仆从的标志之一。”
“可我不是他,人家可是圣人嘞。”
“如果圣人不陨落,他的存在本身反倒平凡不少。”少年安抚道:“你没有过失,为什么不反抗,团长赐你一次机会,阿德纳只能屈从,但并不会因为你持续的退让信任你。相反,他会认为只是弱者滥用自己的弱小令强权压迫自己,憎恨是不会停止的。”
“这不值得。”拉特利耶的心情跌到谷底,“如果我用暴力,那不就证明我真的有将人杀死倾向和动机?”
多拉斯的笑容似蜜非腻,小巧双手蔓爬在好友的双肩,等到牢牢抓实的一刻,便突然冷笑,“你这个人,我也许描述得太委婉了。如果你这么想,正中他人的下怀。你的心地善良,这本是很好的。但反善为害,将苹果当成是对自己下毒的工具,才是这群人的巧计。”
“不明白。”
“我的天,我要骂你了。”比菈气不打一处来,就一拥而起将他按在地上抓挠,身便灵活地戳摸盲点,整得拉特利耶含羞忍痒,到临界之时终将不济。
他又酸又嗔,但摸爬滚打之中又禁不住笑,又窜出一两声嗲,直到查茹兰特终于逮住机会,迅速擒住比菈的两只手,一反攻势,也向对方腰腹抓挠,比菈的正经就这么瓦解,便哈哈大笑起来。
玩累了就躺下,少年的耳朵不忘席地而闻,“附近估计没有骑兵队,放心玩就好了。”
查茹兰特将自己的判断写在纸上,亲自携身,“普兰卢茨人的巡视估计在东南方向。”
“短期内不会爆发大规模作战倾向?”
“也许是。”
到下半日胄,他们依照搭设的营帐旁席地而坐,随着时间此消彼长,单靠面包沾着面糊的时光特别容易从身边溜走。
不过一会,全连的人就被叫起来,居塞林发现一撮骠骑兵正在试图迂回到自己的背面,估计是一个中队,而第二营下连在离他们将近一弗里远的地方视察北部。
没想到废墟在关键地带居然也能成为坚固的防护地带,很快九十六人依托羸石脆壁搭建了能够坚持一日的战斗站点。随着马蹄声稀碎嘈杂,这队骑兵的身影模糊可见,他们的兵似一粒米,不一会就掉头北上。从远处眺望,一旦他们到自己四十弗杖附近,熙攘之群能够引起相当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