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怎么又来了，她不是很决绝地离开了么，我真的非常诧异，即使是一个可以读懂人心的幽灵，我也弄不懂这个女人的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女人在电话那头，告诉男人，她马上就回家，如今城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人在了，因为城防马上就全线崩溃的消息，已经散布到城内每个人的耳里，前线沦陷的每一个城的惨状早已通过各种方式让他们获知。为了能活下去，平民都需要施展浑身解数。

男人提着机密文件回到了曾经的那个安全屋，那个机密所，那个温柔乡。

女人在那儿收拾着东西。

“这个时候了，你不是应该早就无影无踪了么？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男人是惊喜又害怕，“喜”是终于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与她再见上一面，“怕”是此时此刻的他们都已经难以逃出生天。视死如归的自己如此，但女人却不应该这样。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反复整理着手里的东西，一些生活琐碎的东西。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没有时间了！快点走啊！”

“这些东西以后还能买到，不要纠结了行不行！”

“他们杀人可不眨眼啊！你是不知道吗？”

女人完全不理会，男人叨叨叨几句话全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可理喻！”怒不可遏的男人一掌拍飞桌上的一个茶杯，在角落里破碎成大大小小数个碎片。

“那是我前不久刚给你买的。”女人看似已经整理完了。缓缓直起了腰。“记得那天你处理工作到深夜，累到两手发抖，自己倒个热水都不行。失手砸碎了那个用了多年的茶杯。我不问你还不说，整个手臂都发紫了，要是再晚一点，手臂可能都没了。”

女人翻开刚刚整理好的箱子，“这是你最喜欢的围巾，一整个冬天都围着，也不换条新的，但是你戴着就特别有范儿。你也不要了么？”女人随手把围巾扔在了地上。

“这是那年我和你一起在码头看日落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硬塞到你手里的塑料玫瑰花，你竟然还傻乎乎的买了下来送给我，你不知道送人花一定要鲜花么？这个想必你也不要了。”女人点起一把火，将围巾和塑料花也一起扔进了燃起火花的铅桶里。

“这个你肯定不记得了，一个纪念我们认识1周年的章子，两朵盛开的牡丹，一红一白。也不要了吧。”女人将章子掰成了两半，裂缝从两朵花中间将它们隔开，就像女人内心的那道裂纹，修复不了。

“对了，还有这个，你的配枪。”男人看见女人从行李箱中掏出的那一刻，整个人是懵的。“这枪你也敢送人？你还记不记得这把枪原本是我的？”

男人没有接过配枪，就这样让她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抱歉浪费了你的一颗子弹，没办法，我的枪除了你，谁也不允许碰。”

“你把她怎么了？”男人诧异地看着女人。

“送她去完成自己的理想了，人在国在，国亡人亡。”

“她还是个充满理想抱负的孩子啊！”男人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脑袋，跪倒在地上，“她和万千充满抱负的青年，是我们国家重新站起来的希望啊……腐烂不堪的政府，等的就是这样的年轻人来替代啊……我想把光明留给他们，可你却在这一刻把她掐灭了……”

男人依然不可置信，女人竟然会对她痛下杀手。

“看你没出息的样子，我可一个杀字都没说过。不过就她这样的愚昧分子，将来还是撑不起这个国家的，国家的脊梁永远不会是这样不惜生命的人。”

男人这才止住了歇斯底里。

“我说了，人在国在，她还要学很多，决不可那么急着牺牲自己。”女人点了一支烟，“我把她交给游击队了，他们今天来了三四支小分队，为的是疏散那些没办法逃离的百姓，早就你们政府军不会管平民的生死了。”

“那你赶快去和游击队会合，我手上这些文件，你也一起带出去吧，交给你觉得信任的人，我不能走，即使被俘虏也没问题，甚至对这个国家来说，我被俘虏反而是好事。”

“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不管以前，现在，还是以后，都一样！”

这话其实也是男人心里每时每刻都重复着的，但是他真的说不出口，他做事总是被理智压制着，他知道如果女人留下来，甚至都没可能陪着他一起赴死，敌人会比想象中更可怕。

“我不想！”男人淡淡说出这三个字。

“拿着我的包，快点滚！你不是说让你一个人呆着挺好吗？你不是说你感觉到窒息吗？所以……”男人顿了顿，哽咽的他违心地已经没办法再勉强自己多说一个字。“……滚。”

女人提起包，夺门而出。男人不敢看她的眼睛，甚至都不知道她已经泪崩了。

将女人赶走后，男人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终于迸裂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爱她，她的一颦一笑，自己都记在心里，男人甚至能够判断到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会从女人这里得到怎样的回答。似乎他们两个一直在以一种永恒不变的模式相处着。

其实，女人也在通过这种看似平淡无奇的方式，有意地想告诉男人，自己其实不简单，两个人都不想点穿这一层纱，又都想和对方坦诚相待。

这两个纠结着、封闭着、绕不出自己内心的灵魂。

男人独自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火光逐渐照亮地平线，那是守备部队正在燃烧着的生命。城内已几乎没有亮光，平民都已经集中在城的另一头，寄希望于能搭上撤离的车马。

这个在百年前建于两山之间要道的城，正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背面是丘陵地带，中间有一条不算宽阔的不算蜿蜒的大道，直通首都。这也直接导致了首都的存亡都仰仗于该城的“坚不可摧”。可如今由内而外的腐朽，曾经的不破之城也沦为了丧家之犬。

“你走了，我也终于不用掩饰自己了。”男人喃喃道。

他打开了屋子的灯，略显昏暗，但还能照清一些东西。

桌边的柜子里，有一瓶从未开过封的白酒，是五年前男人任职时，上级赠予的，这五年来，他一直不舍得喝。不仅仅是这瓶酒，这五年来，男人滴酒不沾，一心只为把自己的工作做到极致，不想因为任何疏忽导致哪怕一次令自己遗憾的事发生。

“今天，就让我一个人，醉生梦死吧。”

男人起开了这瓶白酒。越是好酒，保存的时间越长就越是香醇。男人闻到开瓶时扑面而来的醇香，自己整个人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