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总能掩盖很多事情。
时值夜半,瓢泼大雨落下。
通州街头陆续出现了一些百姓,比平日里还要多些,不乏有妇人和孩童,个个皆是面黄肌瘦。身上衣裳多打着补丁。
夜里同福客栈铲冰的官差还在忙碌着,这么冷的天儿手都要冻僵了。
可偏偏大人说里面住着重要人物,耽搁不得,便是他们都冻伤了也要先顾着里面的人。
“大人,里面到底住的是谁啊?”
官差穿着蓑衣,帽檐上结出冰凌冷得发抖:“咱们兄弟都挖了一日一夜了,谁能熬住啊?”
“你以为老子想?”为首官兵吐了口唾沫,一脸晦气,说:“咱们县令是个好的,若是将里面的人得罪了,再派一个酒囊饭袋来接管通州,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官差搓了搓冻得乌青的手,吞咽着唾液:“不如先休息一下,缓口气儿再继续挖?”
为首官差见底下人实在扛不住了,这才让他们都到草棚里歇一会儿。
夜里点燃微弱的柴堆总算是驱散了几分阴冷,这会儿通通拿出手里的干粮就地开始狼吞虎咽。
有了吃食下肚这才好受了些,几名官差一边吃不由得一边议论:“也不知道同福客栈里住的是哪位天王老子,弟兄们没日没夜的挖冰层,就差没把命搭进去了。”
这五月的天儿谁不是待在家里猫着,出来受这份活罪。
“我听说里面住的是汴京那位。”
“哪位?”
“太子殿下不是来了通州了?”
“难怪了......”议论的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柴堆的火也渐渐微弱,没办法这苦差事还是得做。
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
姜藏月在另一家客栈瞧着这一切。
“姜姑娘。”
姜藏月回身视线落在纪晏霄身上,后者将炭火拨得更旺了一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递过来一只茶盏,热气上浮,更是浅淡了几分他含笑的眉眼。
少女身子本就单薄,这几日奔波更是瘦了许多,那清冷眼眸仿若一弯新月,青衣在她身上勾勒出冰凉的色泽。
屋内一瞬安静下来,炭火里偶尔传出爆裂之声。
“早些休息。”青年转身将门带上。
外头雨雪不绝,未关严实的窗户有风顺着缝钻进来,带起指尖一片凉意。
隔壁传来庭芜一句接一句的声音,又因为客栈天字房只有两间,所以除了她也不会有旁人听见:“只怕从今夜起,通州的人就该行动起来了......呜呜......呜呜......我已经很久没这样不要脸不要皮去做事了,这样的我殿下真的不会嫌弃吗?真的......真的不会嫌弃?姜姑娘呢?姜姑娘会不会给我赏银?”
姜藏月将窗户关上了。
纪晏霄身边的人办事可以,但平日里的确有些吵闹,尤其是那张嘴。
隔壁时不时传出庭芜几声嚷嚷,隐约可听见去采买了不少当地的特产,有熏干鸭、胡饼、春卷、小人书、各种果子,等着带回去分给汴京众人。
良久后,这声音才消停下来。
已是子时,姜藏月重新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炭,橙黄的温度再次升高,她坐在桌案前静心誊抄佛经。
这几日在通州奔波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纪烨晁跑不了。她的阳谋庭芜执行的很好,纪晏霄更是做事滴水不漏。纪烨晁会钻进这样的圈套,无非是因为李氏贪婪,而沈氏不甘。
或许之前李氏并不敢对纪烨晁出手,这也是纪烨晁敢来通州的缘由,但今日之后一切事情就说不准了,沈文瑶天高皇帝远到底手眼不灵通。
通州的事情发酵传到汴京还需要时间,到时候沈氏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纪烨晁一心想做出些什么证明给纪鸿羽看,但只会适得其反。
帝王之榻容不得他人安睡。
太子也不行。
火光映照姜藏月一张白皙清冷的脸,波澜不惊。
片刻后,她将誊抄好的佛经丢进了炭盆里,那一双平静眼眸剔透,如温润琥珀一般。
佛经被烧得一干二净。
十年前的凛冬让她一无所有,纪烨晁也会一样。
即便她单枪匹马,也会沈氏一族万劫不复。
刀下千千恨,沦落薪柴。
屋外人声雨声嘈杂,夜里大雪扑簌。
她吹灭了灯烛。
......
通州天寒地冻,走在外面让人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雨雪交杂,庭芜吸了吸鼻子,身上蓑衣也渐渐落了一层薄雪。
就出来这小半个时辰,他冷得哆哆嗦嗦。
虽是深夜,街头人也不少。
前面拐角处围了一圈儿人,昏黄的灯烛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待他们走近些才看见是一个孩子被妇人抱在怀中,这会儿发着高热还没有退下去,满脸烧得通红。
“哎哟,再这么烧下去可不得了!”
“这小孩子若不得到及时救治,拖久一些人都要烧成傻子。”
“大家行行好,卖盐的银两李家还没结,结了我定然还给你们!”妇人抱着孩子苦苦哀求大家,围观的人纷纷犹疑退却,这年头谁家也不好过。
“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求求你们了!”
烧得糊涂的孩子隐约听见青年温润的嗓音,只不过昏昏沉沉看不清,像是一个长得如神仙一样的大哥哥给了娘亲银钱。
“早些去看病,李府将银两都给了太子,太子垄断卖盐只怕不会结钱了。”青年声音温润却碎雨如珠。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妇人红着眼眶拼命磕头,又抱着孩子去找大夫。
周围百姓也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良久才散去。
庭芜往手心哈了哈气,怔了一瞬:“殿下何苦为姜姑娘做到如此地步?”
这语气里更多的是不解,他不明白什么样的感情能做到这一步。
纪晏霄低眉轻笑:“她亏欠我多一些,便会靠我近一些。”
“如此,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