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小个子中年妇女走近我，问我能不能帮她从货架顶层拿个饭盒下来。我这才意识到我在这里已经站了好一阵子了。我把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上的青花瓷盘放回货架，跟着她走到另一头，顺着她的手指方向，踮起脚尖够下来一个红色圆筒保温饭盒。她双手抱着盒子，比划了几下说怕不够大，问我能不能再给她拿个大号的。我又够下来一个蓝色饭盒递给她。她连声道谢。我笑着说不客气，然后走回到原来站的位置。

我刚才面对这些碗碟，干什么来着？对了，我正要思考这几天我为什么不快乐。我忍不住自嘲地冷笑了一下。不好笑吗？我好像永远都在思考这个愚蠢无聊的问题。

尽管愚蠢，但必须想法子去解决。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被愚蠢无聊的事塞满我的全部人生。

仔细想吧。我不快乐的原因有这些：我希望他给我打电话而他没打；我希望他在床上让我尽兴而他昨夜野蛮粗鲁；我希望今早起床后能看到他的笑脸而他却对我不理不睬；我希望他对我做的早饭给予肯定而他却抱怨我的鸡蛋没过凉水……我希望……而他却……哦，明白了。看看这些重复句式，答案显而易见：我对他抱有诸多期望，而他却没有顺我心意。这算是他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如果我的期望都是合情合理的话，那么就是他的问题，我就应该给他指出来。而他，如果想要继续我们的关系，就必须改正。如果我的期望不合情或不合理，那么就是我的问题，我就必须改正。看来，关键是我的期望是否合情合理。可这个判断好麻烦。就像大丫跟公公要钱那事，她作为当事人觉得合情合理，而我作为旁观者认为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当事人的判断必然带有主观偏见，缺乏公正的话，就不可能解决好问题。

那就换个角度来看。如果要他做些改变，我该怎么说呢？要求他一天给我打一个电话，要求他对我笑脸相对，要求他热情地肯定我的劳动，不准抱怨，不准责备，不准对我不理不睬，要求他在床上……要求……要求……嗨，我怎么这么多要求呢？

我应该知道，我早该知道，在对他提出要求时，我就是在把自己的情绪往他身上攀附依赖。其结果就是：他若洒下阳光雨露，我便欣欣向荣；他若刮起沙尘暴我便干枯萎顿。我将完全被动地由他牵着走。更糟糕的是，不是他要牵，而是我主动赖上去的。这么说的话，且不论我的期望是否合情合理，且不论他是否有错，我有错是肯定的。那么在我要他做出改变前，我得先把自己的错改掉才行。

又是那个可恶的依赖感。我害怕它，讨厌它，想躲开它，想把它打跑，可我跟它搏斗了好几天还是赶不走它。不得不承认，它就稳稳地住在我心里，牢牢地操控着我，轻蔑地嘲笑着我。这个鬼东西，从我们关系一起步就像个蜘蛛网似的密密实实地把我粘住。就算他体贴周到殷勤备至，就算他每天给我打八个电话嘘寒问暖，就算他时时刻刻对我温言笑语，就算他总是把我捧成天仙，也一点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不但无用，反而更糟糕。我每对他提出一个要求或抱有一份期待，便是把我扎在泥土里的根转移一条攀附到他身上。我对他的要求和期待越多，我扎在大地里的根就越薄弱。若是没有自己独立强壮的根，我靠什么保障安全感呢？我一直记着沈昕的话，要长成一棵大树才能不惧狂风。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独立，是我获取安全感的唯一来源。我前阵子以为自己有了够强的根，才敢与他迈出了这一步。可才刚起步，便陷进沼泽里。我真的已经独立了吗？显然没有啊。我哪里是棵树？分明就是一根藤嘛，逮个柱子就往上赖。真是烦人啊。

我这几天的努力没有成效。其实想想，也不算奇怪。从我们十几年前相恋开始到离婚，一直都是这样。只要他对我稍有冷落，我必会生气翻脸，然后加倍冷给他看。我的过激反应好似深入骨髓了一样。可这不该是天性本能啊。肯定是后天养成的毛病。如此顽固，是不是跟小时候有关？再去看看小时候的我。我是家里的中心，为所欲为，娇纵任性。在我眼里，家就该是以我为中心的。这就是根源吧。应该就是了。如果我是中心的话，自然会期待家里人都围着我转。冷落我责备我给我脸色看，那怎么可以？！这个自我中心的意识成了我的影子，跟着我离家上大学，跟着我结婚。离婚时，它被骤然冷冻。而一经解冻，还未等我做出调整，它便毫不犹豫地立马复活了。

唉，我反复提醒自己他是盟友搭档，而心底却在不自觉地拿妈妈对待我的方式来衡量他要求他。潜意识里希望他能像妈妈那样围着我转，纵容我，宠溺我，任我为所欲为。这不荒唐嘛！我突然冒出一身汗来。羞愧感瞬间涨满我的心。我感到脸上发烫。我竟然会有如此荒唐的潜意识，而且理直气壮地带着它活了这么多年。傻不傻啊？真傻！真傻！明摆着的么，他不是妈妈，我不是幼儿。他不可能像妈妈那样由着我任性，我也不应该指望他围着我转。难怪离婚前总是一地鸡毛，难怪这会儿我又陷在泥潭里出不来。年纪小时稀里糊涂还情有可原。可我现在三十岁了，早就该知道人是不可能为所欲为的。怎么一碰上他就又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