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非是哗众取宠,而是不如此,不足以惊动皇上。”吴启和拱手道:“皇上深居西苑,与百官隔绝,不知百姓疾苦,不知国家危机,而朝中的大臣们,竞相阿谀,奸臣又蒙蔽皇上的耳目,使皇上根本不知道大明已经危机重重了!天下百姓如饥寒待毙之赤子,亟待陛下尽君父之责,因此学生便以发聩之言,想要令圣上幡然醒悟。”
说着便重重叩首道:“陛下天质聪明,是不世出的圣主明君,可为尧、舜,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如果陛下振作了,那么这个国家就会拨云见日,蒸蒸日上,如果陛下不振作,那么这个国家就乌烟瘴气、江河日下!”
陈惇心中恍然,忽然明白了吴启和触怒皇帝的用心了,非极言不能震悚皇帝,而震悚其实是为了让嘉靖帝回心转意,但他将大明的兴盛归结于皇帝的振作,而将大明的衰颓归结于皇帝的不振作,何其可笑?
大明的确是百病缠身,但大明的病根其实就是封建王朝的病根,那就是将天下苍生、国家社稷尽数寄托在一人身上,说白了就是!
亿兆子民、江山社稷的安危,全都要靠上天赐予一位英明的君主。如果这君主是个贤君,大家才有短短十数年的好日子过,但要这个君主是个昏君、暴君、甚至时而英明时而昏庸,百姓们就又陷入了苦海,没有解脱。
那这世上究竟是明君多,还是昏君多呢?
一个朝代出一两个明君就了不得了,剩下的君王不说是昏君,也不过是中人之资,没有学到先祖的本事,反而继承了先祖的专断,以为天下就是一家一姓,厉行一君独治,视百官如仇雠,打杀辱骂毫不客气。
如此到了最后,那就是百官离心,祖宗家业败光,百姓被逼无奈起来n,于是感叹气数尽了,改朝换代再来循环。
封建王朝的历史就陷入这样的轮回,怎么也走不出去。
历代皇帝皆有此病,更以当今皇帝为甚。而即使吴启和的危言耸动了嘉靖帝,他振作了一时,不多久他的孙子万历上台,就会重复这个病!如果不加以改变,还是那句话,将天下系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是对天下人的不公,也是对皇帝的不公。
所以说起来嘉靖帝和武宗是一样的,他们的兴趣爱好因为和“皇帝”这个身份不容,所以被骂得体无完肤。游猎和修道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以,在皇帝身上不行!你要当皇帝,就必须把人性和神性割裂开,不允许你有任何人性的爱好,否则你就不像个君王,否则你就对不起国家凭什么呢?
所以陈惇觉得,变什么法啊,改什么革啊,那只不过就是在给一个王朝续命罢了,改变不了它灭亡的命运,如果要改变,就从根子上变“家天下”为“公天下”,但这个比王安石、张居正、甚至商鞅的改革加起来,还要艰难一万倍!
他咳了咳,掩盖了自己的动容:“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你还有高堂还有祖父,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们会因为你,遭遇怎样的后果?百善孝为先,非孝子不忠臣,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尽孝,又如何能尽忠于皇上呢?”
闻言吴启和垂泪道:“我吴启和不是单传,还有兄长能继嗣,只可惜祖父要为我伤心,实在是令我肝肠寸断。学生不能只顾一家一姓的存亡,而不计天下百姓的苦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学生还有高堂在上,可天下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朝不保夕呢?”
陈惇喉头哽咽,一时居然说不出一个字来。他透过明灭的灯火,看到这人坚定的目光,纯粹的痛苦,赤忱的热望,透过这双眼睛,陈惇仿佛看到了那曾经同样羁縻在这诏狱中的无数言官,他们都这样回望着他,好像在告诉他,粉身碎骨浑不怕,只要能唤醒君王,他们甘愿引颈就戮,没有丝毫怨言。
“你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却是个死读圣贤书的傻子!”陈惇哀叹了一声:“不融会贯通,无法体会圣人的微言大义。圣人说,事君以忠,忠君不辞死,你就真以为忠君只有粉身碎骨一条路,大错特错!其实忠臣和良臣没有区别,只不过是遇到了不同的君王罢了。有桀纣之主,才有比干这样的忠臣,有唐太宗这样的明君,才有房杜这样的良臣。比干因为触怒纣王而死,可如今你如此触怒陛下,陛下却没有杀你,难道不是陛下的圣明和仁慈?”
“国家昏乱,有忠臣,学生不是比干,”吴启和摇头道:“皇上也不是桀纣,但二十年来无数言官批鳞碎首接踵上书,却只能说明,国家昏乱了,天下不太平!”
陈惇道:“看来良臣和忠臣还是有区别的良臣事君有体,进谏有方,忠臣却以悻直取祸。”
“如果我一人取祸,而令天下人受益,那我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吴启和道。
陈惇凝视他坦坦荡荡,不加掩饰的眼睛,这样一个一个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人,他所作的一切,不过来源于一颗同样纯粹,不掺杂质的赤子之心。
结束了审讯,天色也刚刚亮了起来,陈惇重新誊录了口供,就听见镇抚司门口吵吵嚷嚷的,便问道:“怎么回事?”
“一帮士子聚集在咱们锦衣卫的大门口抗议呢,说要把那个吴启和放出来!”校尉回道。
陈惇赶紧走出去,他一出去就被上百个士子们团团围住,爆发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梦龙,你总算出来了!”吴兑激动道:“我就说这法子管用,他们锦衣卫肯定不敢打我们,又害怕事情闹大了,上达天听,肯定会把你放出来的!”
原来吴兑林润他们眼见自己被抓走,顿时上下动员,意图营救,他们叫上了熟识的考生们,甚至还有许多落榜却滞留在京的举子们,大家听闻事情,义愤填膺,相聚在锦衣卫镇抚司门前示威,要不说学生们热血上头不计后果呢,而且大家都是五湖四海来的,对锦衣卫的威严也还没有切身体会,所以敢做这事。
“可不能再这样了,锦衣卫不是吃素的。”陈惇又是感激,又是无奈。
“其实我们知道,对于新科贡士,将来都是要进入庙堂,为官做宰的,他们不敢对我们怎么样,”众人都道:“再说了,只要能救出你们,就算被打了,我们也心甘!”
邹应龙就道:“怎么就你一个出来了?少伯呢?”
“说来话长,”陈惇含糊道:“他暂时被羁押在诏狱里,你们不要打听消息了,到时候自然会放他出来的。”
士子们被陈惇安抚住了,没想到这消息却走漏出去,因为阅卷官们都看过吴启和的文章,一下子京城就知道了一个贡士在策问上触怒了皇帝,被下了诏狱!
这下子舆情汹汹,议论鼎沸,不光大街小巷在议论此事,朝堂之上更是沸反盈天,被压制许久的言路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们要借着上疏营救,来舒张言路!
那探听消息的东厂已经打听到了谁准备上疏,谁准备具折,陈洪是巴不得这群言官都完蛋的,因为当初就是这帮言官弹劾他收受贿赂,被嘉靖帝杖责四十,屁股上的伤痕到现在还疼着呢,所以一听说这帮子言官打算上疏,哈哈大笑道:“我就说他们找死!”
而嘉靖帝这两天本就心情不好,听到言官打算营救吴启和更是大怒,“朕就知道他们蛇鼠一窝,兔死狐悲!朕如果释放了吴启和,那言论就再也刹不住了!”
当初御史杨爵、工部员外郎刘魁,给事中周怡,皆因为劝谏嘉靖帝修道一时,同系锦衣卫诏狱之中,历五年不释。后来有一次皇帝扶乩占卜,据说上天降下了神谕,说忠臣系狱,嘉靖帝被这话触动了,将他们三个人释放了。然而不到一个月,尚书熊浃就上疏,说嘉靖帝修道啊、扶乩啊都是虚妄,嘉靖帝大怒道:“我就知道一旦释放了杨爵,这些人就要纷纷追究我以前的错误了!”复令东厂将人逮捕下狱。
如今嘉靖帝也同样是这个意思,如果他对吴启和从轻处置,那言官们受到鼓舞,更加肆无忌惮了,这是嘉靖帝不能容忍的。
“你东厂的大狱还空着吧?”嘉靖帝阴森森问道。
天下其实有两座诏狱,一座就是锦衣卫的大狱,另一个就是东厂的大狱。只不过锦衣卫的更为人熟知罢了,而在北京城东安门内,有一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衙门,这个衙门就是辑事厂,即东厂。作为特务机关,东厂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东厂大堂入内即可见大幅岳飞画像,提醒东厂缇骑办案毋枉毋纵,堂前还有一座“百世流芳”的牌坊,可惜东厂在实际办案中完全背离了这个初衷。东厂番子每天在京城大街小巷里面活动,并非完全为朝廷办事,更多的是为自己谋私利。他们常常罗织罪名,诬赖良民,之后就屈打成招,趁机敲诈勒索。
对于东厂的威名,北京城的人可是不寒而栗,只要对不听话的孩子提到东厂二字,便能把孩子立刻吓得没了声。不过现在很多人并不太知晓,觉得东厂仿佛没有那么可怕和凶猛,就像是老人口中的传说。
之所以陆炳的锦衣卫声势浩大,而东厂缩头乌龟,一来因为皇帝不许宦官干政,对太监们管束严格,二来就是陆炳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确是有史以来能力最强的一任,远远超过他的前任们,而且还深得皇帝信重,以至于东厂敛息无声,而锦衣卫煊赫张扬。
锦衣卫和东厂并称“厂卫”的两大特务机关,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牵制,互相制约的关系。东厂坐大了,锦衣卫就俯首帖耳供人驱策锦衣卫强势的时候,东厂自然是跪下来叫爸爸。有了陆炳压在头上,作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的陈洪,简直就没有一日威风过,是空有提督东厂太监的位置,却天天侦察一些市井的卦,实在是让他郁卒不已。
按理来说东厂才应该是亲妈养的,但现在跟在锦衣卫身后奴颜婢膝,让陈洪恨得是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但是现在陈洪觉得自己重见天日了,因为皇帝把这样重要的差事交给了他!
“知道朕为什么不用锦衣卫,而用东厂吗?”嘉靖帝道。
陈洪虽然得意,脑子还算清醒:“奴婢觉得锦衣卫要审吴启和,这种小事还是交给东厂来办的好。”
“朕这个奶兄啊,什么都好,就是对士大夫客气得很,”嘉靖帝道:“是想着历来的指挥使,没有几个善终的,就不肯得罪士人。”
嘉靖帝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陆炳有这样明显的弱点,而且锦衣卫本来就服务皇权,就注定会和臣权对立的,陆炳这种小心思,若是被仔细追究的话,本身就是一种不忠诚。但嘉靖帝可见对陆炳有一种特殊的纵容,居然也不觉得恼怒怪罪。
既然陆炳杀不了言官的威风,嘉靖帝就把目光转移到了陈洪身上。
陈洪闻言更是愤恨了,但他还没傻到要给陆炳上眼药的地步,他知道陆炳根深蒂固,不是自己随便能招惹和挑衅的,他只有完美地完成一桩桩嘉靖帝派给他的任务,才能渐渐将皇帝的信任转移到自己身上,那个时候他才有和陆炳分庭抗礼的资本。
不过陆炳他对付不了,陈惇这个没有丝毫根基的小子他难道还对付不了?
想起陈惇这家伙他就恼恨不已,设厘金却三权分立,不让太监有任何上下其手的可能,听说这一次从江南押解上来超过一百万两厘金,却有一半被赵文华私吞了,他防着太监,怎么不防贪官呢?本质上这小子跟外廷的官员还是一伙的,就是跟咱太监过不去!
更别说当初在西苑里,他原本想着给这小子套上罪名,让皇上彻底厌恶,将人赶出宫去,却没想到反而折损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儿子,连带着沈贵妃似乎对他也有了一点意见,害得他伏低做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又重新获得了嘉靖帝的圣心。
要不说太监阴毒,想着法子的害人呢,当初有个叫龚可佩的道士,侍奉嘉靖帝修玄,只不过因为无心说了几句陈洪的坏话,就被陈洪记在心里,等到嘉靖帝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诬陷龚可佩嗜酒而且因酒误事,被嘉靖帝杖责了六十,直接打死了。
如今,奉了圣旨的东厂督公陈洪,决意要重振雄风,要把这些蠢蠢欲动的言官们震住,让他们在东厂的铁棒下瑟瑟发抖!
那百官的奏疏还没有抵达通政门,陈洪便带着掌刑千户、理刑百户,身后跟着数百白帽尖鞋的东厂番子,浩浩荡荡地抓起了人来!
一时间,北京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惨嚎之声,不知有多少言官、御史、给事中的家门被破开。东厂的空阔的大狱里,顿时填满了人。
东厂的嚣张引起了百官们的震恐和愤怒,长达三十五年不曾见过东厂缇骑四处的一幕了,但当年东厂搞的白色恐怖还残存在大家的记忆中,王振、刘谨等人的传说仍在江湖,官员们绝对不能忍受特务的势力重新威胁朝堂。
虽然锦衣卫的名声也不好,但好歹这一届的陆炳还算是个文明人,抓人有驾帖,关人有理由,不轻易使用大刑,还允许探望,带点小情报也没什么。但东厂那该死的太监就不会这么讲究了,他们因为生理的残缺而导致心理的变态,他们公报私仇、无端逮捕、非法折磨,让官员们生不如死!
没有任何一个官员愿意见到东厂复兴的一天。不管你是什么阵营、什么立场,在这种特务威胁下,都属于无法保护自己的弱势群体。大家希望看到的是有秩序的统治,而特务政治就是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在规则之外,是明目张胆的“法外之刑”。
没有人愿意再回到过去被诬陷、被逮捕、被敲诈、被折磨的日子,他们决不允许东厂再冒头!大明的官员们罕见的齐心协力,一呼百应,诤谏的奏疏有如雪花一般飘向宫廷。
百官们以为皇帝用东厂钳制言路,而皇帝在陈洪的挑唆下,以为百官们积怨已久,想要通过打击东厂,来剪弱自己的羽翼于是东厂更加肆无忌惮,而百官们更加群情激奋,君臣之间,又是一场火花四溅的交锋!
然而就在这样尖锐的时刻,陈洪却又呈上了一个b性的消息!
“你再说一遍?”嘉靖帝的眼睛瞪得好像弹珠子一样,透射惊讶和不可置信。
“这消息千真万确,”陈洪赌咒发誓道:“这个吴启和,曾经和裕王府上的一名侍讲学士见过面,是手下人亲眼所见!”
“好啊,朕生的好儿子,”嘉靖帝越是怒极,面上反而平静了,只不过那数条青筋却如同虬龙一样盘卧在他的头上,暴露了他的心绪:“等不到他老子龙宾上天的一天,就要行大逆不道之事了!”
眼见嘉靖帝怀疑裕王为幕后指使意图谋反逼迫他退位,黄锦再也站不住了,跪在地上哭道:“陛下,可千万不能相信这不实之言啊!”
他鼻涕一把泪一把道:“陛下只有二子,而裕王居长,素来仁孝,没有纤毫过失。陛下岂能因为这还没有任何凭据、捕风捉影的话,就怀疑自己儿子居心叵测呢?”
说着怒斥陈洪道:“陈洪,你是何居心?竟然挑拨皇爷和裕王的父子关系!今日不打死你,宗庙就被你这奸贼败坏了,看我不杀了你以谢天下!”
胖乎乎的黄锦就像吃了大力丸一样,竟然一跃而起,将猝不及防的陈洪压倒在地,伸出双手,将陈洪的脖子死死掐住。
陈洪被压得直翻白眼,若不是马森、李芳几个太监们赶紧拉住,恐怕真要背过气去。
“别拦着,让他们打,继续打!”嘉靖帝冷笑道:“这免费的猴戏倒是好看!”
陈洪得了气,哭喊道:“皇爷,您为奴婢做主”
“朕看你们,一个是刘瑾,一个是张永,”嘉靖帝道:“是不是还要朕学武宗,摆一桌酒安抚你们?”
吓得大小太监跪在地上,一个个哭爹喊娘,涕泗横流。黄锦带着他们磕头道:“咱们是皇家的奴婶,只有说看着皇爷和裕王父子和睦,没有火上浇油的道理”
陈洪这会子也不会傻到承认自己挑拨,头磕地咚咚响:“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挑拨离间,是黄锦这厮不由分说大帽子扣下来奴婢只是说,这吴启和同裕王府的学士见了面,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还得去查嘛!”
嘉靖帝嗯了一声,“查,查,查”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古怪,只有黄锦最是能猜得到,皇帝从最初的惊怒中醒来,第一反应其实并不是查清事实,而是要知道这事情如何收场。裕王是皇帝唯二的儿子,还是名义上的长子,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在不知道真相之前,肯定是要派人查询,这时候王爷百般解释也无法游除皇上的疑心,可若是写奏疏请罪,那就等于把这件事摆到台前,让天下人都看到君臣父子猜疑,又是置君父于不义,是以进退两难。
没想到陈洪这时候却忽然福至心灵,道:“皇爷,让奴婢把那高学士拘来刑讯,咱们偷偷地抓人,不叫裕王知道!”
嘉靖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那边黄锦心里啐了一口,道东厂被锦衣卫压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高学士,”没想到嘉靖帝对这个名字却有印象:“高拱?就是河南那个大嗓门?”
“正是此人。”陈洪心里咯噔了一声。
黄锦看到嘉靖帝眉毛动了动,知道嘉靖帝心中生疑。
众人静静伏在地上,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嘉靖帝才道:“东厂先把这个消息压下,不许走漏。”
陈洪懊丧极了,黄锦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正想要凑趣说几句话,却听到嘉靖帝道:“朕要看看陈惇这小子的心肝给他三天的时间,查不出来,是能力问题,查到了却不报,是心术问题。”
黄锦算是知道了,皇上陡遭打击,谁也不相信了。而陈洪几乎忍不住仰天长笑,他几乎都可以笃定陈惇这小子的选择,肯定要力保裕王,以图将来,那他在皇帝面前就算完了,皇上的想法很简单,朕一手提拔了你,这前无古人的六首状元也给了你,你却跟裕王勾搭上了,辜负了朕的信任!
三月末的北京迎来了第一场春雨,只不过这雨夹杂着尘土,落在地上就成了泥,根本不受人欢迎。
北京城四通达的道路到处都湿漉漉、泥泞泞的,不少人来回躲避着坑洼,还是被染了一脚泥。这时候,穿着草鞋的人就笑话穿着布鞋的人了,可还没等笑够了,就见迎面驶来一辆马车,这马车行地飞快,踏在路边的水坑里,扬起了一串的泥水,正落在这人身上。
“晦气,晦气!”这人恼怒道:“什么玩意!”
然而这马车丝毫没有停顿,急急朝着狱神庙方向而去了。
陈惇和陆炳刚刚从地牢出来,就听到朱六道:“都督,有个从宫里来的太监,说是有要是求见。”
陆炳神色一动,“快把人带进来。”
锦衣卫的大堂上,迎来了一个青衣毡帽的人,这人脱下斗笠,光洁的脸上一根胡须也没有,显得斯文俊秀。
陈惇倒是一愣,“冯公公?”
这人他是见过的,就是当初在西苑画竹的那个太监,据说是司礼监的写字,是黄公公的干儿子。
“老祖宗让我来报信,事大了。”冯保当时不在大殿伺候,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陈洪向皇爷禀报东厂事宜,牵连到了裕王。”
冯保把事情细细说了,陈惇倒吸一口气,这是个死局啊。
他不是替裕王哀叹,而是哀叹自己,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件事,而即使他从吴启和那里知道了,也一定会选择息事宁人,就算是为了积累将来的政治资本,他也绝不会把这件事捅出来。
他做了这种选择,却恰恰被嘉靖帝尽收眼底,在嘉靖帝心里,他毫无疑问就成了那种首鼠两端,腹内藏奸,怀有二心的人!
“用人却不信人,”陈惇为将来的日子感叹:“在皇上手下混日子,时刻都要提着脑袋悬着心。”
皇帝嘴上说着绝对相信自己,可是暗中还有耳目,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时时刻刻检验着自己的忠悃。所以嘉靖帝在陈惇心里,信誉度可算是一降再降,跌至最低了。
“咱们做家奴的,当然愿意皇上和王爷父子和睦,家和才能万事兴嘛,可是有些人,可不这样想陈洪这老东西早就投靠了景王,”冯保道:“想要扶保景王上位,那裕王自然成了眼中钉了。”
陆炳点点头,道:“宫里还有黄公公和你这样的忠义之士,扶危定难,我这里替裕王谢过了。”
“不敢,不敢,”冯保虽然谦逊,眼中却有得意一闪而过,道:“我们在宫里弥补还不够,还要你们赶紧想办法,三天的时间,如果想不到办法,那可就大祸临头了。”
“那现在关键就在这个高学士身上,”陈惇不由得问道:“等等,这个高学士,是不是叫高肃卿?”
“就是河南大嗓门高拱嘛,”冯保道:“好像还有一脸络腮胡是不是,我也就见过他一面。”
陈惇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摸了摸头顶,百会穴还残存着一个大包呢,高胡子家的枣子硬的跟石头似的。
陆炳和陈惇对视一眼,道:“难为你深夜出来一趟,替我谢过黄公公。”他这么说,自有人上来,接着倒茶添水的机会,悄悄送上了一个小小的寿字如意锦囊。
冯保不动声色接过锦囊,手指轻轻一撮,发觉里头是张轻如蝉翼的薄纸后,笑意不由更深了。
陆炳看到他转身后,背后有两块凸出来的骨头,十分难看,心里忽然一动,问道:“听闻公公是宫里的大写字?”
冯保就欠了欠身:“一手字勉强能入眼。”
陆炳却又不问这事了,反而道:“东厂的耳目也多,公公出来,可有防着?”
“当然,”冯保咧嘴一笑:“我坐着玉泉山送水的马车出来的,绕了两圈确定没人监视,才敲了你们镇抚司的后门。”
陆炳心中倒是称赞他的谨慎,将人送走后,看着陈惇蔫蔫的样子,笑道:“你小子这就害怕了?”
“是挺害怕,不是不是怕这案子重大,而是畏惧皇上人前说着信任,人后却对我留有怀疑和防备,”陈惇摸了摸鼻子:“都督,你这么多年伺候皇上,恩遇始终无间,皇上有没有怀疑过你?”
“不要羡慕我,皇上始终没有真正相信过任何一个人,”陆炳道:“只不过对比其他人,我的私心小一些,人都是有自己的私心的,皇上以前求全责备,后来慢慢发现一腔赤诚孤胆的人反而令人难以忍受我指的就是言官。”
“后来皇上就能容忍有自己私心的人,他发现有私心的人,更容易控制和利用,”陆炳道:“比如说,追求权和名,就是普遍的私心,这是皇上可以轻而易举给与的,但他发现通过满足私心而换取的忠诚,又是那样的不可靠,所以他永远找不到一个能信任的人。”
“总而言之,伴君如伴虎,”陈惇道:“现在说什么后悔,可算晚了。”
“你还没有步入官场呢,就有这种老态龙钟的感叹了。”陆炳笑道。
陈惇返回大堂,不敢迟疑,当即将吴启和调出来询问,吴启和听到高拱的名字一脸茫然,说他和此人没有任何交集。
陈惇这下也糊涂了,难道陈洪是红口白牙诬陷不成?
等听到陆炳说起高胡子的相貌,吴启和方才想了起来:“三月六日,我在钟楼旁边的芥子书屋里买了几本书,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吵嚷,出去一看,发现原来是小偷当街偷窃,抢走了一个络腮胡子的钱袋。”
这个络腮胡就是高拱,虽然脚力不错,但奈何小偷脚底抹油,一溜烟就不见了。吴启和从书屋里买了书出来,见这人原本也是要买书的,还以为他也是士子,就好心给了他二两银子,结果好心被当做驴肝肺,高拱可不领情,拂袖而去了。
两人的交集就这么多,以后可再没有见过。
吴启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问这事,但陈惇却盯着他的眼睛,道:“从现在起,你把这件事、这个人全都忘了,任何人问你,你都说从没有这件事,从没听过这个人。”
吴启和还不明所以,陈惇就道:“你还不知道呢,这个高拱就是裕王的侍讲学士,有人心怀叵测,想要利用这件事,动摇裕王的储位!”
裕王虽然并没有被立为太子,但他是事实上的长子,与骄横不逊的景王相比,他仁慈宽厚,得到了大部分官员的拥戴和支持,大家都把他当做储君看待。但景王也不乏投机的支持者,他们当然会不遗余力地打击裕王。裕王一旦见弃,景王可不就是唯一的选择了吗。
吴启和没有想到事情会朝着预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他脸色惨白:“怎么会这样?”
陈惇却不忍怪罪他:“这不是你的错,是有人要借着你这事倾危东宫,这事情只有一口否认,绝没有承认的道理。如果承认,那不管你俩说了什么,皇上都觉得裕王是真的在图谋犯上,大逆不道。”
“可这事情怎么赖的过去,”吴启和浑身僵硬:“当时有不少人都看到了!”
“陈洪有证人,我也有证人,怕他个球。”陈惇心中已经有了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他站起身来:“快去鼓楼大街帽子胡同,看看李时珍走了吗?”
三天后,陈惇被召进西苑,嘉靖帝要问他吴启和的讯问结果。
陈惇回禀道:“的确无人指使。”
嘉靖帝的神色就似笑非笑了,“朕把人交给你,是相信你能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这就是你的结果?”
陈惇当即信誓旦旦道:“陛下,学生岂敢欺瞒陛下,学生将那吴启和翻来覆去审讯不知道多少遍,吃喝拉撒都不放过,从头审到尾,的确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证明吴启和是受人指使。”
“你真的每一处都审到了?”嘉靖帝冷笑道:“那朕问你,三月六日,吴启和曾和裕王府侍讲学士高拱私下见面,这事你审出来了吗?”
嘉靖帝认为他不会审不出来,所以笃定他一定在给裕王遮掩,就等着看他惊慌失措如闻雷震的模样,陈惇也的确是惊讶的样子,却没有被戳穿真相的害怕,“回禀陛下,学生没有从吴启和口中听闻此事,敢问陛下,这消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