佥都御史鄢懋卿,兵部右侍郎魏谦吉、工部左侍郎刘伯跃、刑部右侍郎何迁、右副都御史董威、佥都御史张雨、顺天府尹孟淮、户部侍郎胡植、光禄少卿白启常、右谕德唐汝楫、南京太常卿掌国子监事王材这家伙挂了个南京的虚衔,还未上任、太仆丞张春以及严嵩的女婿广西副使袁应枢等数十人,纷纷围坐在严党智囊严世蕃周围,向他哭诉李默的狠毒。
严世蕃已经好言相慰了许久,眼见这些人还哭诉不止,不由得露出烦躁的神色:“早都跟你们说了,今年李默要收拾你们,让你们把屁股擦干净,你们哪个听话了?让人揪住了小辫子,才恨自己不是和尚?!”
“哎呦小老,”鄢懋卿就道:“那李默是早就抡圆了膀子要干这一仗!考察之法已经成了他们李党党同伐异的工具,他们就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大肆罢免咱们!就算咱们各个两袖清风,各个才能杰出,那还是要倒在他李默的手上!”
“是啊,”众人纷纷道:“难道就坐视这李默如此嚣张?”
“今年本来只外察的,”严世蕃道:“但皇上不放过咱们,非要让咱们严党,谢罪天下啊!”
要说今年是大计之年,严党从去年开始就做好了准备,因为对每一个阵营来说,京官外官基本上一半一半,哪怕李默借故将严党的外官都黜落了,只要京官没问题,外官就还能提拔。但现在明显是皇帝要拿严党平息地震之后,天下百姓对“政不通,人不和”的怨气。
听到是皇帝的意思,所有官员只感觉一股寒气窜到了头顶中,哆哆嗦嗦道:“皇上的意思?”
“皇上是觉得咱们严党声势浩大,有点威胁了,”严世蕃道:“便要借着地震和京察拿咱们开刀但究竟是一刀子捅死,还是放放血,你觉得皇上是什么想法呢?”
被问到的顺天府尹孟淮面色发白:“下官、下官怎么知道?”
“你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李默即使手握大权,杀伐无忌,也没法将咱们一棍子打死就行了。”严世蕃道。
严世蕃能有这话,心中也是有把握的,很快严嵩身边的老仆出来:“相爷让大家伙儿都回去,该自辩的自辩,该挂冠的挂冠天塌不下来。”
严世蕃睁开眼睛,见户部侍郎胡植还逡巡在原地,没有离开,就道:“你还有话说?”
“是为了小儿胡士彦”胡植凑到严世蕃身边,道:“他不是中了乡试,来参加春闱吗?”
“知道了,”严世蕃不耐烦道:“到时候会给你字眼的。”
“不是,不是。”胡植一喜,然后才把一甲楼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严世蕃。
严世蕃的眼睛一沉,一股怨毒从他的眼里射出来,“贪官剥皮?我们严家还没垮台呢,他们就敢这么说,若真垮了台,岂不是叫这些鸡群鸦属给说到不堪入耳?”
等他回到后堂,见到了闭目养神的严嵩,才怒气冲冲道:“要不然咱们都豁出了,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即算两败俱伤,也要让这些不可一世的小人都尝到滋味!”
“你又怎么了?”严嵩问道。
“咱们养精蓄锐,按兵不动,便让人以为咱们是强弩之末,束手无策了呢,”严世蕃道:“连一帮士子都不将咱们放在眼里了!难道在别人眼中,咱们是真的势微力颓,大厦将倾了吗?”
“这不正是咱们想要看到的吗,”严嵩道:“示敌以弱,以退为进,将”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严世蕃道:“我就多多给他,看能不能撑死他!”
这一次,李默大肆罢免,只见一份名单上,六七成都是严党,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严嵩方才指使兵科都给事中上疏弹劾李默“废法行私以清仕路”,认为李默已经将考察官员的大计,变成了专意攻伐严党,党同伐异的工具,这奏疏肯定是有了效果的,因为被留中了
要说皇帝本来就授意李默贬斥严党,怎么还会被这话所触动,那是因为这位给事中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那就是如果再继续纵容李默如此,那就是为以后的京察外察开一个坏头,本来以前大家京察最多不过虚应故事,彼此相安无事,但现在就会挑动党争,从今以后的每一次考察,都会之沦为各个集团互相攻伐的角斗场。
那当然要让皇帝警惕起来了,要对严党下手,也要再三思虑一下。
这一手是奏效了的,何况严嵩还有一个大招,全在即将入京的赵文华身上。胡宗宪用兵大利,破贼周浦,俞大猷、唐顺之破贼于海洋,赵文华得意洋洋地宣告水陆成功,江南清晏,奏请还朝。
嘉靖帝就算要清算严党,也不能对赵文华这个“大功臣”如何,相反严嵩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巧言惑上,让皇帝回转心意,念起他严嵩以往的好来,严党就会得到喘息。
“今年风声太紧,会试主考官不是咱们的人,我看这一届弃就弃了吧,”严嵩道:“也别给胡植的儿子卖字眼了,搜也搜不到他的卷子。”
糊名誊录是不能防止舞弊的,关节最新流行买卖字眼,在试卷的某个地方使用几个特殊的字,那阅卷时一下就能分辨出来,加以关照,但今年个同考官里只有一个是严党,无异捞针,严嵩倒是有些气魄,干脆就将这一科完全抛弃了,送给徐阶。
“爹,你这样对徐阶示好,又有何用?”严世蕃怒道:“皇帝用一个李默不够,还要用徐阶这老东西分咱们的权!”
“徐阶不是分咱们的权,他分的是李默的权,”严嵩道:“李默不知道,但徐阶心里明白,我既然不干预他的会试,他投桃报李三鼎甲一定会有一个江西人的。”
眼看会试大比的日子越来越近,陈惇反而放下了书本,在京城大街小巷闲逛起来。陪他上京来的陆氏的老仆帮他准备了一应考具,然后带着他来到京城的兴盛昌钱庄来,正位于繁华的东华门大街上。
东华门在元宵的时候有整整一条街的灯市,现在已经没有了,都是商铺小贩云集的地方,不过依稀应还能看到灯市的余韵。一条大街上还有鲜鱼市、肉市、果子市、布市、草市、猪市、粮食市、珠宝市、瓜子市等。附近胡同内多是工匠作坊、货栈、车马店、旅店、会馆以及戏园。西侧里街为珠宝市。
此时还没有所谓的潘家园琉璃厂,最大的珠宝玉器市场就在东华门,宝源局也在东华门,门口集中了官炉房,熔铸金银,所以许多钱庄银号都纷纷在这里开设,这就是一种消费心理让达官贵人就在钱庄上兑换真金白银,然后购买珠宝玉器。
“我看这市场还可以再扩大,”陈惇就道:“要是再在这里开秦楼楚馆,那不是更促进消费了吗。”
陈惇是很想去闻名已久的大胡同逛逛的,但无奈吴家的仆人、陆家的仆人把他管得死死地,一个个都说是奉了老太爷的命令,不许他胡闹。
他在兴盛昌里看了看,发现来来往往的客户还是不少的,但要是和旁边的几家银号相比,那就有点落了下风。
他一问才知道,陆氏的兴盛昌在江南是当之无愧的老大,但在江北,却受到了山西人开设的日升隆的排斥和打击。而有意思的是,日升隆的发展历史乏善可陈,起步什么比兴盛昌晚的多,但在江北却执牛耳,无可动摇,陈惇一开始一直以为,因为日升隆的幕后老板,正是富甲天下的晋商,凭着无比雄厚的财力,以及仗着雄厚财力所结下的人脉,让他们在官场上占据优势。
陈惇的认知出现了一个偏差,那就是他以为,因为南北经济的巨大差异,使得南方已经出现了绅商、市民阶层,他们是兴盛昌的主要服务对象,而北方的日升隆所服务的对象则是权贵阶层,南方已经有了经济基础动摇上层建筑的趋势,而北方这种封建势力牢不可破的地方,永远都是政治决定一切。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想错了。
兴盛昌的业务非常先进,除了存取款,还有各种汇兑业务,甚至还有证券雏形,甚至还跟官府有信用放款、抵押放款、短期拆息的往来,这些都是日升隆完全比不上的,日升隆没有什么创新,钱庄最大的业务往来就是存取款,但他们有一点做到了不可思议,那就是他们的小额票面值是十两银子。
而兴盛昌最小的票子也要五十两。
兴盛昌出不了五十两以下的票子,是因为没有过硬的防伪技术,他们的防伪办法,从比对字迹,到设定密码,细细核对无误,才可取款。这种方法就无法推广到小额票上,因为小额票的特点就是海量和流通广泛,一两二两的银票,作假的可能太大,而验真的疏忽更大,钱庄票号没有那么大的人力,可以一张张比对。而且老百姓也不耐烦存款取款一二两银子,还要去专门的柜台验明真伪。
老百姓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日常用到最多的,也就是铜钱和碎银子,一次花个一两、二两就不得了了,所以实际上兴盛昌的服务对象是中产以上的阶级,而日升隆才是真正扎根在百姓身上,服务老百姓的!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陈惇问道。
“他们有一套独特的防伪技术几乎做不了假,”兴盛昌的掌柜面露难色:“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这办法。”
陈惇拿起日升隆的票子一看,只见票子右首之处,有“日升隆”三个字,这三个字在日光下会从黑色变成绿色,还会变成蓝绿色,而将票子卷起来对着日光,会出现两个清晰的字,一个是“银”,一个是“钱”。
“这不就是水印吗?”陈惇惊得目瞪口呆:“我去,这么先进了!”
山西的商人已经开始使用水印技术来保障汇票的安全,这让陈惇连连感叹,就听掌柜的道:“他们这套技术,据说是跟制造圣旨的人学来的圣旨绢布上印满祥云图案,他们开始也印的是祥云。”
陈惇一拍脑门,暗道自己怎么就忘掉这么重要的事情,“水印这技术的原理简单,就是在盛纸浆的帘子上刻上图案花纹,由于花纹的凸出与纸凹的纹路不同,制造出来的纸张上便显示出了原来的设计图样至于为什么在光下能看见,是因为改变了纸浆纤维的密度,在迎光透视时,就会因纸张密度的规则变化!”
见掌柜的没有听懂,陈惇直接道,“意思就是透光好的地方,纸张弄得稀一点,透光不好的地方,纸张弄得密一些,这造纸的人一听就明白了!”
他说着道:“水印简单,但他们这个变色的技术,一定要搞会,这可太他妈先进了!”
他记得上辈子通用纸币上的变色水印是用了变油墨,又称光学变色油墨和变色龙,印品色块呈现一对颜色,随着人眼视角的改变,呈现两种不同的颜色,光变特性强,不需要任何仪器设备都可以识别。
这种油墨的制造方法是将光致色变色素用溶剂溶解,制成缩微颜料胶囊,在溶解的色素中根据不同用途加入黏合剂,在现在这个时代,这可是做不到的。
但陈惇低估了古人,他们制造出了变色墨大掌柜说日升隆这个墨是用了一百多种材料制成,也不知道配方,而这样一来,日升隆的银票几乎无法造假,或者说,在一定时期内无法造假,它的小额票在百姓中大规模流通,如果不是因为地域的原因,陈惇估计江南的百姓在兴盛昌和日升隆之间,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日升隆。
陈惇举起了银票,这种小额票是什么,难道就是一张纸?
没错,实际上它是一张纸没错,但它既然能流通,那就是实际上的纸币了!
百姓可以用它随时兑付银钱,验明方法简单,而且即时开票取款,那百姓还用金银干什么?金银那么重,还有磨损!
“这个技术要是学不会,将来兴盛昌就要被日升隆踩死了,”陈惇道:“别看兴盛昌账目都是数万、数十万往来,但这样的客户并不多,而日升隆呢,老百姓手里的钱少,但架不住人多啊他们用这些银票把老百姓手里的散碎银子集中起来,还不用付给利息,全借贷给山西商人们投资做买卖去了,所以山西商人越来越富,政治资本越来越强。”
然而大掌柜却问道:“日升隆这法子不能学这样发票,那不就和宝钞一样了吗?最后手里的票子都贬值了,银价越高。”
陈惇道这时候的人们对大明宝钞的崩溃还是进行了反思的,但他们只看到宝钞滥发而造成物价高涨,宝钞贬值,却不知道宝钞崩溃的最根本原因不是有放无收,而是宝钞的价值是建立在征收赋税的基础上,表现为百姓只能将宝钞用来缴纳赋税,而不能用来兑换金银。当百姓拿到宝钞时,由于不能兑换金属货币,所以极不情愿将宝钞留在手中,而是企图尽快将其用掉。
当全国的百姓都有这种想法的时候,货币的流通速率则明显加快。农业时代的生产效率一般不会突飞猛进,也就是说在一定时间内社会上的货物供给总量变化不大,社会交易总量也是一定的,只能通过物价上涨来维持平衡,物价的上涨则意味着货币的购买能力下降,加之在百姓中的公信力越来越低,纸币在大明中叶只能走向灭亡。
而日升隆手中的银票不会出现这一幕,因为银票本质和金银挂钩,库藏的真金白银是可以稳定币值的。
陈惇嘱咐兴盛昌的人,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从日升隆那里搞到变色油墨的技术。
他出了兴盛昌的大门,没留神和对面一个从日升隆出来的人装了个满怀,两人撞得还蛮狠的,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哎呦了半天才起来。
陈惇揉了揉屁股,没好气地打量这人,却发现这人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操着一口山西话,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儿吧?”
陈惇摆了摆手:“还不至于菊花残呢。”
这人一愣,不知道菊花残是个什么故事,他往后看了一眼,笑了一下:“你是来赶考的举子吧,这么年轻。”
陈惇也往后看了一眼,原来是陆家的老仆提着考具来了,就道:“兄台你不会也是来考试的吧?”
“我?”这人道:“我考过了,三年前考的。”
原来是三年前考过的人,陈惇兴奋起来:“原来是前辈!我也有点运气,走路居然都能撞到一名进士!”
北京城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就像上辈子陈惇他们酒桌上打趣,说在北京随手一抓都是官儿,还真是这个道理。
“别叫我前辈,”这人就道:“我叫张四维,你叫我子维吧。”
陈惇脑袋卡壳了一下,然后道:“一抓还是个大的”
他随即一抹脸:“在下绍兴陈惇,字梦龙。”
他说着热情地凑上来,“小弟不才,和子维兄是一见如故啊,刚才不小心撞到兄长,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就做个东,请兄长你吃个饭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