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回宫后在皇极殿的匆匆一面后,元浠与元勋二人再未见过。
“好,起来吧。赐座。”太皇太后慈笑。
元勋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元浠道:“公主也在,元勋参见公主。”
郎朗面庞,剑眉星目。元浠小时候总觉得元勋微蹙的眉头像是能扭紧人心的一道绳索,那条绳索上拴着无数人的目光。
“世子有礼。”
元勋起身坐在一旁,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两个孙子,孙女笑道:“时间真是快,当年元浠还一直在我腿边跑,元勋也刚刚骑得上马背。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哀家也成老太婆了。”
“皇祖母还是一如当年。”元勋道。
太皇太后说:“年纪大了,就得服老了。现如今你们都已长大成人,祖母真是由衷的高兴。”
“哀家与高宗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先帝,一个就是你父亲。可惜我都没有照顾好他们,先帝早早就去了,你父亲这些年就一直卧病·····”太皇太后越说越有几分悲戚。元浠在一旁忙劝:“皇祖母辛苦辅佐皇帝,又悉心抚育我们,有些事天命如此实在不是皇祖母能左右,祖母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张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好祖宗保佑,皇帝如今已到了亲政的年龄,我也算没有愧对先祖。”张太皇太后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元勋却不见他脸上半分波澜:“你父亲最近如何?哀家许久没见很想念他。”
“劳太皇太后记挂,父王身体一直不大好,许久未出来走动了。”
“既然如此那改日哀家去荣亲王府看看你父亲。”
“多谢太皇太后!只是春日里还有不少寒气,医生嘱托父亲要安心静养难免病情加重,每日的饭菜也要送进房里。不如等父亲身体好些了我再与父王一同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
张太皇太后听罢眼睛微微的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和煦的笑容:“好。那你告诉你父亲,要好好修养。霏云,你去库里取高丽国进贡的紫参让元勋带回去给荣亲王。”
“是。”
“元勋替父亲谢过太皇太后。”
祖孙三人又说了会话,元浠起身:“时候也不早了,孙儿先行告退,不打扰皇祖母休息。”元勋见状也趁势起身:“那元勋也告退了,改日再来向祖母问安。”
见二人出了宫,张太皇太后缓缓道:“她像她的母亲。”
霏云不说话了,只是轻轻的退出暖阁。
张太皇太后现在还记得,也是这样的时节,也是这样的天气,张漱泞第一次来到凤仪宫拜见自己。自己的亲哥哥张子平在一旁向她诉说这位出身张氏家族的女孩的优点,可自己内心却隐隐担忧眼前这位十分恬静的人并不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树影婆娑,花色泯然在暗夜中。那一天张太皇太后失眠了。她还在想白天时与哥哥的争论:她绝对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后,最多只能做个妃子。
张子平则是一脸的无奈:这是家族内唯一一个适龄的女儿家了,你若不选,皇后的位置将会旁落,太原裴氏已经在一旁虎视眈眈。张氏家族让你成为了太后,你不能不顾家族的荣辱。
张太皇太后沉默了。她看到了兄长无奈急切的神色下是整个张氏家族对权利与金钱的渴望。这样的渴望已经持续了上百年。
半年后,张漱泞成为帝国的新皇后。但是一切都如张太皇太后的预想,性子温厚的漱泞眼睛里的忧郁愈发浓烈,直到最后这忧郁将她反噬。
再后来,先帝驾崩,她成了太极宫唯一的主人,带着元浠与元宸独自撑起了这一片天地,也让张氏家族的威望到达了顶峰。每当夜深人静,她经常会在镜子前看自己新生的白发,看久了,她自己释然了:无论生再多的白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但愿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元勋身边的侍从低着头,感觉轻柔的风扫过头顶的束发,趁人不注意时,他小心抬眼就远远望见站在太液池边的元浠和元勋,两人一直望着平静的碧色水面。
“自公主回宫后只见过公主一次,不知公主近来可好?”
“都好,多谢世子。”元浠微微颔首:“皇叔的身体到底如何?”
元勋嘴角露出意思不易察觉的苦笑:“父王身体自打先帝驾崩后就一日不如一日,母妃去世后父亲几乎不出府了。能支撑到现在全靠药材吊着,摄政的事也都转交我处理。”
“世子要多劝王爷珍惜自己,不为别的起码为了世子着想。”
元勋转过头仔细看着元浠,当年有些喏喏的小女孩如今愈发沉静。不知是因为长了年纪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三年的修行,太华山间的云雾将她重新晕染。
“元浠。”话刚出口元勋自个也惊了一下,连忙转身拱手:“元勋直呼公主名讳,请公主降罪。”
元浠转身看着元勋:“你我本是兄妹,只不过是太极宫的规矩,在人前非要拘着。我以前去马场看世子与皇帝骑马的时候世子也是唤我元浠的。”
元勋抬起头:“当年在马场骑马,经常从马背上摔下来,身上每天都会有新伤,上凌烟阁里念书的时候经常坐没坐相,被师傅罚。还好后来师傅允准在椅子上放了软垫。”
回忆让元浠一瞬间闪了神,再回过神抬眼看去正对上元勋的眸子。
风过湖面,却没吹散那双眼眸里的迷雾。
“亲蚕礼的礼帖礼部已经备好,公主随时可以去验。”元勋拱手说道。
“好,我会和平阳郡主一同去看。”
“太极宫不像太华仙境出尘凡事,难免有不少让公主烦心的事。”元勋慢慢说道:“荣亲王府请了回鹘的戏班为公主洗尘。当然,这也是父王的意思,还希望公主不要拒绝。”说罢,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侍从,侍从马上低头快步走过去递出一张册子,元勋拿起来呈了上去:“我知道公主不喜喧闹所以这次并没有广集宾客,这是拟好的单子请公主过目。”
元浠打开名册一看,除了淮南王和河间王的两位世子,王侯大臣家的女眷仅有平阳郡主一人,再看下去就是上官雉的名字。
“既然王爷盛情邀请,元浠就却之不恭了。”元浠一边说道一边把名册还给元勋:“世子也有心了。”
元勋接过名册,依稀明白那一句“有心”指的是谁。
夜色浓重,元浠却一直无法安睡,脑海中一直回想起元勋白天时说的话。
凌烟阁的规矩:皇子读书的椅子上不许放软垫。那珠光锦丝软垫是她偷偷求了太皇太后的。
那时候元勋和其他两位世子还有年幼的元澈在马场练习总是受伤,淮南王世子最是忍不住伤痛,每次来凌烟阁还没坐到凳子上就呲牙咧嘴,唯独元勋一直皱着眉头不吭气。元浠一直以为是元勋马术好摔的少,后来看太皇太后特意给元勋赏赐些异域的外伤药才知道,元勋因为练得格外努力伤的也是最多最重的,经常是上回的没好又在同一处地方又摔了一遍。
有一回,淮南王世子说骑马摔了手便赖着不写字,元浠偷偷看了元勋一眼,只见元勋依旧不吭声,额头上却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握着毛笔的手似乎也在抖动。下课后,元宸才说起是前一日马场上打马球的时候他们几个人撞到一起去,元勋整个人被撞出去很远。回去的时候被人一直背着,连小轿也不敢座。
皇姐,其实我们从马场回来最讨厌就是去座凌烟阁的椅子。元浠还记得元宸跟自己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元浠闭上眼,脑海里尽是当时的风轻云淡。
突然,殿内的梁上隐约传来极其微弱的声音,元浠突然坐起来。太华山的修行让她对各种细小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敏感,还未等她再听下去一个人如一片羽毛一般落在她眼前。元浠直直的看着昏暗中的人,身体变得异常僵硬,记忆中在太华山所经历的恐惧重新充满整个心脏。
来人随意抬了抬手臂又转过脸看向窗棱外渗进来的一道道月光。一副十分悠闲的样子让元浠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人不是刺客。
既然不是刺客,那是来做什么的!
对方转过头,从昏暗中向前走进一道月色里,行动中一身黑衣折射出水样的光亮。
元浠悄无声息的抓着榻边的一个小梨花木雕直接向对方掷出去,但对方却轻巧的躲了过去,木雕直接砸在内室架子边的花瓶上,花瓶瞬间粉碎。
“公主?”声音惊动了殿外的萃儿。
对方转过头看着元浠,再次退回到阴影里,待萃儿从外室匆忙赶来,人已经不见了。似乎一切只是元浠的幻觉,在宫灯点亮的瞬间又如黑雾一般消散无踪。只是鼻尖隐约闻到了一丝清冷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