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四十五度的北方干巴冷,极寒是可想而知的。一年中,有大半年体感温度低,能种菜的时间很短。冬天滴水成冰,雪虐风饕。
敖包滩的冬天,夜格外长。黑暗的夜里,天上只有稀疏的几个不怕冷的星星,还会有一些不怕冷的孩子在大雪壳子上奔跑,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用麻绳纳的千层鞋底虽然防滑,但是遇到特别滑的地方还会摔得仰脸朝天。不过也没关系,爬起来接着跑。大长的夜,会像硕鼠一样搬运雪球,在雪村里修建雪堆里的城堡。雪壳子里有精心修筑的暗道,雪窝子里有能工巧匠设计冰雕的独立空间。密室只有几个参与的孩子知道。在孩子的世界里天真无邪,可以在这里大喊大叫,没有大人的制止和呵斥;可以把讨厌或者恨的人的名字写在墙壁上,在他的名字上画上大红叉子,判上死刑,也许此人因为诅咒在地球上消失了;可以在这里把喜欢的孩子的手用胸膛焐热;可以偷出家里冻的粘豆包在这里烤着吃,甚至还能蘸上白糖,甜掉本就松动的牙齿,一笑就捂嘴的都是一伙儿小豁牙子。
那一年的雪,天天下。
覆盖了我心中的敖包。敖包从来不会冰冷,她早已把温暖送给了每一个信仰她的敖包滩上的人。雪把香炉前面的四条腿埋没了,此时的敖包犹如银装素裹的少女亭亭玉立。白雪覆盖了树林,树挂坠弯了枝条,偶有风吹过,冰坨坠落;白雪覆盖了房子,像天堂的宫殿;雪是有灵性的,给冰面盖上一层厚厚的被子。
福哥是鱼红眼儿,最擅长找到鱼窝子。刨开很厚很厚的冰层,找到缺氧的鱼群用绰捞子搅合,把鱼捞上来。活蹦乱跳的鱼儿在冰上蹦跶几下就冻僵了,速冻留住鱼身上的鲜味儿,用编织袋装好背回家,好好品尝久违的酱炖小鲫鱼儿。
牛在地里找寻遗落在雪下面的玉米穗子,半大孩子在雪天要帮着家里喂牲畜。
恰是冬藏时节,世界只留下了它喜欢的。
好几年了,我家里的白菜总是保存不好,用纸包上,还是容意烂,母亲会让我掰去腐烂和干瘪的白菜帮子。究其原因主要是大人不着家,火烧得少,白菜冻了化,化了冻就烂得快。母亲已经对父亲叨咕了数次,说来年一定要挖个菜窖,储存一些越冬的土豆、白菜、绊倒驴萝卜和胡萝卜,省得冬天再花钱买,太贵了!可是父亲没有时间挖菜窖,最近几头母猪不能完成自然交配,需要人工授精,父亲正在搜集公猪的精液。
深秋,我列了一个挖菜窖的计划。要挖一个菜窖,不算太大,三米见方的,就在我家院子西侧的柴垛旁边。旭日哥和东升哥是随叫随到的两个帮工儿,帮我一起挖。挖菜窖之前,旭日哥先在地上画了线,按照线的位置向下挖。敖包滩地底下是黄沙土,相对好挖,也不粘锹。旭日哥三锹就能装一筐土,满筐了就抬走,这样的黄土就叫一团散沙,用手攥紧,松手就开,土里就像放了黄色的染料一样,特别黄,不一会儿我们就变成了三个黄色的小泥孩儿,仿佛女娲捏的泥人那般。
我偷偷拿湿土往旭日哥脸上抹,他放下锹,追上我,也想往我脸上抹,可是要抹上的那一刻他放弃了。他说,“舍不得这张可人的小脸儿”。继续往下挖,换了旭日哥跟我一起抬土,我往下扔土,他也直接忽视我,像干自己家活一样。越挖越深,用绳子把筐竖下去,装满土再拎上来,很重的,旭日的手都被绳子勒出血泡了。我要跟他一起拎,他却不让,他说舍不得我娇嫩的小手,让我坐在一旁休息。起早挖菜窖哥俩又哄我说会变鸡蛋,变来变去,把兜里煮好的热乎乎的鸡蛋都装进我的衣兜。放学后,还一起挖菜窖,挖累了就领我回他家吃饭去。我们几个干了好几天才干完,菜窖三米深,菜窖底面都已经挖上水了。挖完菜窖,旭日哥还特意把挖土来回爬的木头梯子放进窖里,说这样方便我以后来回拿东西。最后在菜窖上棚了杆子,铺上了苇子片儿,扬上一锹厚的土,就算大功告成了。母亲告诉我们说先不用盖菜窖口,让里面的水分沉一沉干一些,好往里放秋白菜。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大人们都忙着地里的活计,半大孩子也会帮着父母去地里干力所能及的活儿。母亲忙着她的工作,常常领着一众妇女去城里的医院做人流。她让我去地里收白菜,我家的白菜种得晚,长得小,全是小趴拉棵子没有啥白菜心,我把白菜装在胶轮车上,绳子跨在肩上拉车,感觉绳子勒在单薄的衣服上压得喘不过气来,怎么说我才十岁,还没有能力扛起这份重量,每一步都拼尽全力。腿是软的,胳膊也细,没有力气。遇到上坡的路,总感觉心脏都要蹦出来。走走歇歇,终于把白菜倒动回家了。每每此时,我都在怨自家的大人,人家都是大人干的活儿,我们家却由一个女孩子干,也曾经在被累哭的时候暗自委屈。
菜窖里的温度和湿度很适合白菜生长,每一棵白菜都很滋润,叶子嫩绿色,白菜还能在菜窖里壮菜芯儿。
早上干完活,我就回家在小后屋写作业,累了捶打捶打身上的痛处。到了该做中午饭的时候,大锅捞小米饭,用笊篱捞出装盆,烧开加一些火候蒸熟。土豆条炖白菜条,做好饭等着母亲和弟弟回家吃饭。要知道,此时的我身高和臂长都不足以够到锅台,我会搬两块土坯垫在脚底下,站在坯上才能给全家人做饭。一边烧柴一边拉风匣,感觉胳膊的力气不够,常常有邻居看见我一个人做饭都夸我很能耐。
中午时分,母亲回来了。
母亲问我:“你弟干啥去了,怎么还没回来?他也不往远走呀,快赶紧出去找找吧!”
我说:“上午上地拉白菜回来,就没看见他。他能去哪儿呢?那我赶紧去邻居家问问吧!”
我急匆匆地往出走,母亲也跟着我出来找弟弟。我一边走一边喊:“小双、小双……柳国双……”见人就问看见小双了没有。他的伙伴说上午七八个小孩子玩捉迷藏了,玩了一会儿就散了,都各自回家,以后就没人看见弟弟了。
我继续在滩上找弟弟,四面望去也不见弟弟的影子。放水的闸门开着,在往泡子里蓄水。远处的马车在往囤子里拉白菜,还有用拖拉机装菜的,只有我家连马都没有,用一个小姑娘代替马来拉菜,心里是酸酸的,我有些怨恨父亲。
在我心里,父亲就像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该出现的时候,他总是缺位,“爸爸”这个词也不常用,他回来的时候,是我早已经熟睡的时候;他离开家的时间,我还没醒来。常常羡慕别人的父亲,哪怕他是个威严的父亲,远远地看着孩子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