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期将至。

在国王的书房里，有一座巨大的石钟。石钟整体是一个沙漏，细小的沙粒在里面昼夜不停地流淌，当沙粒流尽，石钟会自动翻转，开始新一轮计时。此外石钟上刻有一圈奇怪的符号，一共六枚，每天都会有一枚随机闪烁，微弱的光芒在书房里并不起眼，但也很碍眼，可是无论什么样的咒语都无法熄灭它。

谁也不知道这到底在计什么时，因为每一次流沙的时间与速度都不一样。书记官斑者为国王工作了六年，从这个书房进进出出了上万次，亲眼见证了这个石钟的反复无常。

今天一大早，他来为国王送文件，梵泽隶并不在书房，所以他放下文件就立即离去。

下一秒，他折返回书房。

他疑惑地靠近石钟，满脸的不可置信倒映在石钟的秘法波纹上。

这层波纹内，原本该永不停息地流淌的沙粒，消失了。

他拍了拍石钟，石钟壁上附着的沙粒掉落，就在他眼前直接消失在底部，就像是石子投入湖面，泛开微小的涟漪。

这个石钟本来已经够奇怪了，现在斑者更觉得它不对劲。

背后突然有了动静，这让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梵泽隶不知何时站到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陛下，”斑者赶紧行礼，并解释自己不是故意要动石钟的，“您的钟，似乎出了问题。”

梵泽隶并无责怪的意思，坦然地向他解释，

“它已经不需要运作了，我停掉了它。”

说这句话时，梵泽隶肉眼可见的疲惫，浓密的金发失去光泽，深邃的双眼没有神采，宽厚的肩膀略显佝偻。可是他温和的笑容一如既往让人如沐春风。

“您昨晚没休息好吗？”斑者关切地问候他。

然而斑者内心狠狠地否认了这个理由。毕竟，陛下是能与巨龙鏖战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英雄；是能一身鲜血从战场走回来，依旧朗声大笑的精灵王。

一夜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让他元气大伤?

梵泽隶显然不想解释，

“是的，没睡好。不必担心，去工作吧。”

尽管不情愿，斑者还是告退了。他贴心地为国王关上门，锁扣轻扣锁舌的声音针一般落在安静的书房的地毯上。

独自一人时，梵泽隶不必再强撑，颓然地倒在沙发上，重重地呼吸。他身下的沙发被什么液体浸染，葱绿的表面立马呈现暗色。

梵泽隶似乎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目光落在停滞的石钟上，竟然流露出欣慰。

十年了，他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和他的子民都不需要去做那个残忍的选择了。

想到这里，斯滨维的盈盈笑靥浮现在他心头，让他暗自欢喜——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她了。

一个月前，赫箩祭司找到了他，询问他十年来她不断询问的问题，并且这一次，她拒绝让梵泽隶“再想想”。

“陛下，最多三个月，伽弥蕾就会苏醒，到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您做好决定了吗？”赫箩捧着木匣一步步逼近，木匣里有一把匕首和一只短剑，今天梵泽隶必须选一样。

选择短剑，日落之森就要冒着倾覆的危险与伽弥蕾决一死战；选择匕首，他就要去挑选第一任献给恶龙的祭品。

再坚强果敢的国王，此刻都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他不是犹豫要不要妥协以换取苟且偷生，而是想不到拯救日落之森的方法。

回想与伽弥蕾交战的种种，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重剑被龙爪轻易击碎的绝望——他根本找不到伽弥蕾的弱点！

可他还是不想放弃，

“里桉已经从克林维勒返程了，他带回了矮人部落的恒星碎片，这些碎片比金刚石还要坚固百倍，一定能打造出可以穿透龙鳞的宝剑。”

“那我们该如何锻造比金刚石还坚固的恒星碎片呢？”

赫箩无情地指出问题。

二人脸上都满是悲哀。

“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梵泽隶撑着桌子，闪躲赫箩的注视。然而赫箩的态度没有丝毫和缓，将木匣强硬地推到他面前。

作为日落之森的冬日祭司，她从接过象征责任的戒指后，就起誓将摒弃七情六欲，斩断软弱与恐惧，一生奉献给精灵族的长盛不衰。她将辅佐贤明的君王，做他王座阴影下的守灯人，替他做出违背君王仁慈之心的一切正确决定。

今天，无论梵泽隶选择了匕首还是短剑，她都将以个人名义，将决策请求送至长老阁，启动决策程序。一旦决策通过，她将主持血脉契约，被迫所有族人接受这一决策。此后，无论是与日落之森共同灭亡，还是每十年奉献出年轻处女，族人们都只能顺从接受，否则，违背契约者会遭受诅咒，横死在即。

做出选择的人日后势必会遭至怨恨，甚至有性命之虞。赫箩甚至为自己准备好了毒药，随时为了国王的名誉献身。

“陛下，”她将一只干瘦的手掌轻轻搭在梵泽隶的肩膀上，希望给予他决断的勇气，“作为您的子民，我服从您的一切决定。请如当初向伽弥蕾宣战一样，带领我们走下去。”

那一刻，梵泽隶终于不再闪躲，他与赫箩直视，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了迟疑。他将手伸向木匣，坚定地做出了选择。

回忆被莽撞的敲门声拉回，他赶紧起身，用一个枕头遮住沙发上的血迹。好在伤口很隐蔽，衣服也是深色，不会被轻易察觉。

“爸爸！”女孩儿扑进他怀里，撞得他身躯一震，伤口也传来撕裂的痛。但他还是稳稳接住斯滨维。

“你怎么回来了？”梵泽隶这样问着，但是看到女儿身后的骑士长，也就了然。

一个月前，决策被秘密通过，梵泽隶又随即下达命令，将所有满足“年轻处女”条件的精灵送至滨海红原。那里有王室商队，也有王室骑士团，如果意外真的降临，这些女孩儿会在骑士团的护送下，乘坐商队的舰船逃离华洲。斯滨维也是满足条件的少女之一，她也被送了过去。

为了安抚少女们，领队的女官声称是要带女孩儿们去滨海红原采摘那里独有的失孤草。这种草对于精灵秘法的精修有着很强的效用，在无极城堡内千金难求。但是成熟的失孤草一个小时后就会凋谢，未成熟的失孤草又含有剧毒，所以采摘它的条件很严苛。女孩儿们都以为自己是要去为大战准备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无一不欣然前往。

斯滨维到了那里，不顾女官的阻拦，执意加入采药的队伍，很快和那些姑娘打成一片。姑娘们其实心思通透，很快猜出来红原是保护她们，只是她们不知道，那些往来舰队一直都在演习，以便在最后关头将她们送出去。

姑娘们与骑士团朝夕相处，主动担起洗衣做饭、缝补衣物等活计，久而久之，甚至促成几对眷侣。不再是处女的那些少女会随自己的丈夫回到王城，与王城驻守的单身骑士换防，以后留守王城。

斯滨维并不怕回到王城再次面对伽弥蕾的侵略，甚至羡慕那些姑娘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她常常望着身后的森林发呆，幻想爸爸这个时候是不是也在思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