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 神伤(2 / 2)上将之元首页

“你忍心放弃这大好前景还有卫家的未来?你同意,你的母亲、姊姊都不会同意,他们早晚会找到我们,到时……”宫卿不敢想。

“什么前景?这些眷顾,皇上想给予就给予,想收回也可随时收回。皇后尊贵,三姊身份卑微,只是有了身孕就遭忌惮,若不是太后暗中护着,连命也不知失了几次。卫家看似越来越尊贵,其实如履薄冰,众人表面奉承,转身就唾弃鄙视。”卫青很清楚,朝中哪些个人对他这个靠女人上位的人,是不屑和鄙视的。

“鄙视什么?这些个读书人往往自命清高,他们怎么不鄙视武安侯田鼢,当初太后微时,田鼢也是侍立在魏其侯窦婴旁边,如小童一般。如今两人等位,田鼢因了太后的原因还更高一些。如若不是太后,岂有田鼢?如若不是太皇太后,岂有窦婴?”宫卿撇嘴,这天下是他们刘家的,他们爱宠信谁就宠信谁吧,和她一介平民也没有什么瓜葛。

“我只求姊姊能平安活着,至于富贵,谈何容易?年年入宫的女人如过江之鲫。”

“等有个皇子傍身,也算熬出头。”宫卿感叹,这女人啊,不管是嫁给谁,如能有个孩子也就有了底气。

“日子定在腊月八日。”宫卿道。

“什么?”卫青惊问。

“成亲的日子定在今年腊月初八。”宫卿道。

“……”

漫长的沉默。再过月余,自己喜欢的人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卫青极为难过,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他拿不出比鱼家更多的彩礼,也说服不了宫父。他想到了求平阳公主或者皇上,但是舔着脸去夺亲,他说不出口,他们也不会同意。

人生最大的困境莫过于无能为力,该留的留不住,想要的要不到。寒风瑟瑟,如刀般刮着人的脸。树木萧疏,沉寂着万古不变的苍茫暮色。断桥边,冰封的河水持续释放着刺骨的寒。枯草万里,万里枯草,乌云笼罩的天地弥漫着层层叠叠、叠叠层层的哀怨。

“我该走了。”简单一句话而已,宫卿却不争气地想哭,泪也不知何时到了腮边。

“卿儿!”卫青已不顾忌所谓的礼法,也不管对宫卿会不会带来闲言碎语,他只想抓住面前的人儿,紧紧地抱在怀里。

宫卿只是哭,她不再想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遵循本能。她紧紧地搂着面前人精瘦地腰,哭地肆无忌惮。

男儿有泪不轻弹,卫青已不记得他多久不曾流泪了。后母的捶打,兄弟的欺辱,刘嫖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都不曾掉过泪。可如今,他的泪如泉涌。胸口堵得连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任柔弱的女子在自己怀里哭得全身颤抖,那每一下颤抖都如在他的心头割刀一样。

“咳咳……”

突兀的咳嗽声将两人吓了一跳,宫卿的哭声戛然而止。

寻着声音,他们看到了一个人,满脸是血,如血葫芦般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卫青、宫卿皆是大惊,相互对视一眼,卫青上前查看。

“咳咳,抱歉……,我忍不住了。”那人虽是满脸血,却诡异地漏出笑脸,那脸更是吓人了。

“郭大侠?!”卫青将人扶起。

郭解看看卫青,再看看他旁边白狐玉簪的漂亮姑娘,俩人眼睛皆是一片红肿。那呜呜哇哇的哭声,在这静寂的山野过于突兀,他其实不想听的,谁知晕着晕着就被这哭声给弄醒了。醒了之后,这哭声一直也没有停歇,他也不想打断这对野鸳鸯的,无奈他受伤了,他忍不住要咳。

杨柳依依,曲终人散。泪眼汪汪,氤氲着深深地眷恋。一眼沧桑,沧桑一眼。宫卿的车马已远去,任深情如海如山,也只能在双眸间打转。

卫青将郭解送至家中。“卫大人,大恩不言谢。大人以后有用着郭某处,万死不辞!”郭解为人虽阴狠,但唯一“义”字深藏心间。

“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卫青说完离开。

暮色苍苍,天地混沌。眼前是无尽的昏暗,心底是无尽的怆然。萧瑟的身影在暮色下拉得很长,很长……

卫青回家,却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好出门,身后是母亲卫媪。中年妇女两眼热烈地看着卫青,是那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的眼神。

“卫大人回来啦!”中年女人热情道。

“曾婶。”卫青招呼。

俩人一进一出,错身走过。到屋后,卫媪后脚就跟了进来。

“你也看见了,说你和玉儿的事儿呢。过年玉儿就十四岁,看什么时间方便将人接过来吧。”

卫青心中已然很难受,对这事儿也失了平日的耐心。“我们这里也不是皇宫,没见得总有人往这里塞女人的,塞了能有何好处?我丑话先说在前面,不塞也许还可得些好处,塞了后是什么也没有。”

“你这孩子,人家不也是一片好意?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两头不是人。”卫媪如今也不敢强迫卫青,只能诉苦。

卫青看了看藏着愠色而没有发作的卫媪,语气稍缓道:“以后再说吧。”

“你总是以后,以后是多久?你这过了年就一十八岁了,半年来,这么多人家来提亲,好些是那官宦人家。我看着都挺好,你一个都不满意,可是还想着宫家哪个?”卫媪问道。

不提宫卿还好,一提宫卿,卫青连气都不想生了。

“我累了。”卫青往下一坐,再也不想起来,也似乎起不来了。卫媪欲言又止,最后摇摇头还是走了。

腊月八日为“腊日”,次日要祭祖祭神。鱼家将成亲日子选在此日,似有“以毒攻毒”之意。

宫里也要准备祭祀,卫青主动替人值守,已经几日都不曾睡觉,不是不累,而是再累也似乎睡不着。几日下来,卫青都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日子并未因卫青不睡觉而停滞。腊月八日还是来了。皇家进行着繁琐的祭奠仪式,而做事沉稳的卫青则鲜见地魂不守舍。宫卿是否已坐进花轿?她是否会哭?……这几日,刻意回避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无法就这样将她忘记。

“卫青!”公孙敖的声音很大。

卫青转过头,疑惑地看着有些愠色地公孙敖。

“叫你几遍了,你今日这是怎么了?灵魂出窍似的,小心一会儿皇上叫你你也听不见。”公孙敖道。

卫青回神,看着远处的皇上。那个永远精力充沛的男人,似是做什么事都胸有成竹。海清河宴,河宴海清,他的曾祖父、祖父、父亲给了他肆意纵横的资本,而这个男人也有肆意纵横的本事。

腿站到麻木,这一日结束了,太慢,不,太快了。因为马上就是夜晚,他的卿儿……,卫青不敢想、不要想。

公孙敖认识卫青有几年了,从不曾看到卫青做任何出格之事,更不会如今夜般滥饮。

“别喝了,要醉了。”公孙敖夺走了卫青的酒碗。

“醉了好啊,喝,要喝。”卫青抢过酒碗,一饮而尽。

论武力值,公孙敖平日就打不过卫青,更不要说卫青如今半醉不醉,下手没轻没重了。俩人撕扯半日,卫青还是喝醉了。

喝醉的卫青让公孙敖大跌眼球。

“呜呜呜……”一个大男人对着他撕心裂肺地哭,公孙敖真是不知所措。

“我好难受,你可知道,这里,好难受啊……”卫青捶胸顿足,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喊。这还是其次,公孙敖大不了捂着耳朵。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么温雅的一个人,发起酒疯了就乱摔东西,看见什么摔什么,桌子、椅子、瓶瓶罐罐……。公孙敖开始还阻止,后来发现挡不住,也就不挡了,不一会儿这屋子就跟遭抄家一样。

“呜呜呜……”哭了吐,吐了摔东西,折腾半夜,不知是累了还是昏过去了,卫青躺在床上不动了。

公孙敖摸了一把已十分困倦的脸,这个世界终于恢复安静,他痛下决心,以后不能陪这个大爷喝酒了。

晨曦打在卫青俊朗且憔悴的脸上,晃的他睁不开眼。虽已醒来,头疼,心更疼,他不想动。然而还有差事,他还没有死,还不得拖着两条腿继续活着?

一骨碌爬起来,他得去看看宫卿,看看鱼家那个杂碎有没有伤害她。宫父不管女儿,他也要让鱼家知道宫卿不是没人管。

一路打听,至午才找到鱼家。鱼家大门上却挂着白绸,这不对啊?

卫青慌忙找附近的人打听。

“这就是鱼家,当家就是有名的鱼叔翁,只有一个儿子,本是要娶宫二小姐为妻,不想成亲几日前被人打死了,喜事变丧事。听闻宫家姑娘克夫,鱼家不信这个邪,要娶来当媳妇,不想这还没成亲呢,就被克死了……”

鱼家公子死了,鱼家公子竟然在成亲前几天死了?卫青可不认为这是巧合,也不认为这是宫卿克的。

“敢问鱼家公子是因何被人打死?被何人打死了?”卫青问。

“这个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和人喝酒,一言不和打起来。拉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鱼家岂能善罢甘休,直接就报了官,打人的跑了,只怕抓到也难了。”

卫青直接去了官府,问鱼家公子的事。当差的一看是卫青,天子跟前的,马上迎上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鱼家公子几日前和人饮酒,其中有一个小商户,平日里俩人有生意往来,鱼家公子让他喝酒,他不喝。鱼家公子指使人强灌,那人突然大怒,拿出刀来对着鱼家公子一顿乱砍,当时就死了。那人拿着刀扬长而去,鱼家下人也不敢拦。如今正在追捕,已追了几日,还是没有发现踪迹。我们正在加派人手,不知卫大人这里有何吩咐?”

卫青一看从官府这里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出来。虽然找不出因由,但是鱼家公子死了,他很高兴。不对,不只是高兴,而是感谢上天垂怜。

卫青第一次来宫家,以前不敢进,以后他要经常来,不管以什么身份,宫家都没有理由再阻止他。

“为何不告知我?”卫青质问宫卿。

“又不是什么好事。”宫卿嘟囔,以后她是真真要老死在家里了。这几日父兄对她都是爱搭不理的,日子不好过。

“你可知这几日我是怎么过的?”卫青怒问。

宫卿怯怯地看了看卫青红肿的双眼和青青的胡茬,有些心虚。不过她能如何,她还能高兴地满世界宣称她克死了要娶她的鱼家公子?

宫家嫁妆嫁衣都备妥当,也早告知亲朋好友,就等着日子到了办亲事。谁知鱼家公子在成亲前几天竟被人打死。宫家挨家通知亲友,虽然人不说,宫卿也知自己更成了一个不详的存在,也就卫青不嫌弃她。

“我……,你……”宫卿犹疑半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目今只能往好处想了,她不用再怕嫁个不着三四的人了。

“你什么你?补偿,两套衣服,两双鞋,两个荷包,两个腰带,两顶帽子,你亲自做。”卫青强势命令。

“好……”宫卿鲜见地乖。

卫青不好继续生气,也不好就此放过,坐在那里闷着不说话。

“不生气啦,送你一个东西,保证你就不气了。”宫卿指使丫鬟去搬东西。

不一会儿,两个小童搬着竹简进来。

“《孙子兵法》,我找人刻了一套新的。这种书,市面很少有卖,只能找人刻。”宫卿拿过竹简,字体很清楚,还散发着竹香。

卫青看宫卿,依旧是白衣绿裙,翠绿的玉簪,清新素雅。他就那么盯着看,人说女大十八变,她和小时候确实不同。没有了婴儿肥,脸颊更为立体,鼻子小巧挺翘,眼睛显得更大,长长的睫毛。如今她嘴巴微抿,扰有兴趣地看着手中的竹简,整个人生动鲜活。

如今天子宠幸韩嫣,卫青一次看见韩嫣在看兵法之书,奇怪韩嫣此人虽聪慧善骑射,但并非爱读书之人。后来才打听到,天子有攻打匈奴之意。建功立业的机会,韩嫣不想错过,卫青也不想错过。他只和宫卿问过家中可有兵书,不想她竟放在心上。

“看什么看?”宫卿嗔道。

卫青一副我就看了你能奈何我的模样,宫卿脸色微红,不耐烦道:“拿着你的东西,快走了。”

“我还未吃饭。”卫青语气中带着些微的委屈。

宫卿看了看已落山的日头,心下更是有些愧疚,忙让人准备吃的。一会儿丫头进来对着宫卿低语道:“太晚了,厨房不给做饭。”宫卿心中骂这些眼皮子浅的奴才,但也没办法。

“走吧,我们外面吃去。”宫卿道,卫青何等聪明,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不想宫卿在这宫家已经这么艰难。

回到家里,卫青本以为娶宫卿的事如今可顺理成章,不想卫媪竟坚决反对。

“如今不比往日,我怎么会让一个克夫的女人进家门?那么多高门大户人家的姑娘任你挑选。今日我把话放这里,有我一日,卫家就不许这门亲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卫媪道。

“不是宫家姑娘,我这辈子就不娶!”卫青道。

俩人大吵,卫青憋着一股气离家。

过年后,转眼春暖花开。宫里传来喜讯,卫子夫又怀孕了。皇后陈阿娇遍寻名医,花钱无数,却始终没有怀上孩子。而如今卫子夫刚生卫长公主后不到一年又怀上了。皇上高兴,升卫子夫为夫人,卫青当差勤谨,升太中大夫。

“太中大夫,厉害!”宫卿道。

“闲职而已。”卫青道。

“已然很好,你待如何?”宫卿问。

“大丈夫建功立业,岂能俳优自处?”卫青道。

宫卿看卫青,他目视远方,双眸含光,兽在笼中,蓄势待发,瞬间高大,使人仰慕。

“看什么?”卫青倾身问。

宫卿慌忙后退,笑道:“干嘛,吓人,看你好看!”

“渭桥十里桃花盛开才是好看,要不要去看?”卫青道。

“要。”宫卿道。

一匹马,两个人奔驰在桃林中。

“那边就是上林苑?”宫卿问。

“嗯,当初皇上常带我们偷偷来这里狩猎,差点被杜、鄂两县县令抓住。后皇上听司马相如谏言,不再微行外出,下令建上林苑。如今这一片三百余里都归上林苑,杜、鄂两县百姓已迁走。”卫青道。

“听说司马相如还写了一片《上林赋》。”宫卿道。

“皇上看了后很欣赏,赏司马相如做了郎中。”卫青道。

“我听闻司马大人做了官后,就给妻子卓文君写了一封信,只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失忆也),卓文君看后就知丈夫想纳妾,写了一首《白头吟》,‘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又写《怨郎诗》,‘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最后一首《诀别书》,‘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司马相如是才子,卓文君何尝不是才女。她下定决心‘与君长诀’才换得司马相如回心转意,不再纳妾。”宫卿道。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句好。”卫青执起宫卿的手,宫卿瞬间脸通红,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无奈卫青攥得很紧。

“过年送你的兔子就是上林苑的。”卫青道。

“嗯?”宫卿道。

“皇上春秋到上林苑狩猎,所得多者赐布帛,前几日给你的帛布也是皇上赏的。”卫青道。

“我说呢,怎么没见过那种帛,原来是御赐。我还要和你说呢,以后不要送那么多东西了。”宫卿道。

“我想送,你只管收就行。”卫青道。

“不是……”宫卿正好反驳,卫青堵住了她的嘴。

卫媪眼见着卫青更高更壮,官带加身,意气风发,却是再不提娶亲之事,任提亲的人踏破门槛,他连看也不看一眼,更让卫媪生气的是,卫青常往宫家跑,和宫家姑娘往来也不掩人耳目。卫媪恨宫卿恨得牙根疼,终究也是无可奈何。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正是卫青二十岁的生日。卫媪拦住卫青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都二十岁了,说了多少亲事你都不同意,你是准备气死我,还是要一辈子打光棍?”

“母亲是今日生的我?”卫青问。

卫媪眼神稍微闪烁一下道:“就是今日,我生你的时候就是差一个多月过年。”卫媪虽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但是她清楚记得郑季正是过年送节礼才入的平阳侯府,他们在一起也是过年后不久。十月怀胎,到十一月生了卫青。

“大姊嫁了公孙贺,二姊生了去病,如今和陈掌在一起,大哥也纳了两个妾,我想娶的人不让娶,还说我要气死你,我该不该也气死?”卫青道。皇上有意要抬举卫家人,便让太仆公孙贺娶了卫君孺,陈掌是开国功臣陈平的孙子。

“你,你……,是我不让你娶?是你娶了我就可能没有儿子了,她命那么硬……”卫媪还未说完就被卫青打断。

“别说了,她已经很惨了。”卫青愤然离去。

“你去哪里?”卫媪站起道。

“……”

“你母亲要恨死我了。”宫卿道。

“小时候不管,如今却要控制人,晚了。”卫青冷声道。

“你准备如何?耗着?”宫卿问。

“我的要求可过分?就想娶喜欢的人,为何就不可以。”卫青道。

“人人都说我克夫,你不怕?”宫卿问。

“那鱼家公子死是因他为人不好,与你何干?他不娶亲,亦或娶别人,那都是死。”卫青道。

“你想娶我,可是我不想嫁。”宫卿道。

“为何?”卫青目光寒森森道。

宫卿对卫青眼中的“凶光”不以为意,道:“你不怕,我怕。你是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几个在乎的人,我怕害了你。”她凄惨一笑,接着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吧。”如果以前她不信自己真的是克死了母亲,那么而今,她真觉得鱼家公子的死和自己有关。如此,她还是不嫁人的好。如若不是有卫青在,她对这个世界已无留恋。当一个人似乎被整个社会遗弃,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罪时,此时还有一个人包容她,那人就是生命中唯一的光和暖,也是救命的那根稻草。

“你还是找个合适的姑娘成亲吧,我弟弟一十五岁,今年也要成亲。你还要拖到何时?眼见的我们……”宫卿不知要该如何说了,她贪恋这最后的暖,却无法继续心安理得拖着卫青,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的二姊生有一个男孩,他没有成亲,孩子的父亲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卫青很不想说这件事,但是事到如今,他不允许宫卿回避退缩。

“因此?”宫卿没弄明白卫青的意思。

“生米煮成熟饭。”卫青道。

宫卿瞬间脸红到脖子处。

“什么熟饭?要煮你自己煮。”宫卿马上离卫青远点。

“躲什么躲?不该看的也看了,不该摸的也摸了,就差煮饭了,有何不好意思的?”卫青道。

“你……”宫卿脸红出血,这男人的嘴,这是能拿出来随便说的。

“我们就生个孩子,我的孩子,我看谁不让进门。”卫青表情没变,话却是咬牙切齿。

“去母留子,也不是没人做过。”宫卿兜头浇了卫青一盆凉水。

“男子立于天地间,我要是连你也护不好,也就不用活了。”卫青起身出门。

“你去哪里?要走?”宫卿跟了出来。

“准备好嫁衣,今年再不成亲,我就不用活了。”卫青道。

“哎,你别胡来!”宫卿话音刚落,卫青已然没了人影。

卫青刚到皇宫,就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具体说就是凝重而诡异。

“出了何事?”卫青低语问道。

“太皇太后崩。”卫子夫轻言,卫子夫两年生了两个公主,不到一年又怀上了。好生养对刘彻这个虽然女人不少但至今无子的天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卫子夫身体丰腴,皮肤莹润,举止安详温和。

卫青惊!太皇太后崩,不应昭告天下,办理丧事,如今整个皇宫却是诡异的寂静。

卫青犹记得两年前,太皇太后窦漪房不满皇上起明堂重儒士的一系列举措,将皇上新任的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下狱,两人在狱中自杀,丞相窦婴、太尉田鼢免职,任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

窦漪房,这个在景帝一朝权倾朝野,至今仍有余威的女人终究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大限。

窦太后遗召:其所居东宫所有财物归女儿大长公主刘嫖。

举朝震惊,这不是打儿媳王太后和孙子皇上的脸?窦漪房不愧为窦漪房,恩怨分明,死也要抓人一道血口子。皇上震怒,然而人已死,怒气也无处发。气到懒得办丧事,你牛,让你女儿给你搭灵吧。

然而,皇上和普通人不同,他不可能不在乎那张脸。两日后,这丧事该办还是得办的。并且这皇上也不能在天下人面前不孝,不仅不能丢脸,这丢出去的脸还得捡回来。于是,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为不办丧事被免职,俩老臣冤死也得咬着牙闭着嘴告老还乡。随即任王太后之弟田鼢为丞相。

丢去的脸被捡回来,还顺道除了太皇太后留下的势力,杀伐决断,这就是帝王!皇上当权之路的最后一个掣肘也没了,让卫青敬佩叹服。

“太皇太后去了,大长公主也没嚣张的底气了。”宫卿道。

“那个老女人,最是趋利避害。作为皇上的姑母,硬是卑微地跪在皇上面前求原谅。”卫青道。

“啊!?这真是越信赖权势的人越匍匐权势。”宫卿道。

卫青听后凝眉,决定入宫。

卫子夫知卫青有事,便让人带两个小公主出去玩。卫青看四下无人,低语道:“女巫楚服频繁入见皇后,方术之人,歪门邪道多,多行不轨,要多加戒备。”

“那我们?”卫子夫用眼神问。

“按兵不动,早晚有人发觉,我们揭发反而受制,只作壁上观即可。如今太皇太后没了,有的是人看他们不顺眼。”卫青道。

“嗯,母亲可好?”卫子夫道。

“很康健。”卫青道。

“你还在怨她?”卫子夫问。

“不敢。”卫青道。

“她也是为你好。”卫子夫道。

“知道。”卫青道。

卫子夫看着这个举止沉稳行事恭谨的弟弟每每说到婚事时就竖起身上的倒刺,她心底叹息。这个弟弟是个知恩的,只因小时的情谊,就认定了一个姑娘。已这么些年了,就是不成亲,想必也是不会妥协了,她甚至有些想见见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那姑娘可好?”卫子夫问。

“嗯?”卫青一时疑惑。

“宫家那个姑娘。”卫子夫道。

“不好。”卫青凝眉,一脸严肃道:“我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却给不了人家什么,不骂我负心汉已是很给脸了。”

卫青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倒是让卫子夫脸上有些挂不住,当下赏了好些首饰。

“我替她叩谢姊姊。”卫青道。

“你真是不怕?”卫子夫问。

“不怕。公孙敖有一个表姊,也是生她时母亲死了,后来嫁人,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也没什么命硬之说。从古至今,七月十五日出生的人那么多,也没有都不要成亲的。我信则有,我不信则无。”卫青道。

“可兄长身体不好,两个小的还小,卫家不能没有你,也不能冒这个险。”卫子夫道。

“知道,卫家重要。这样挺好,她不成亲,我不成家,我们一起很好。”卫青道。

“近闻李少君乃得道之人,如若有缘,请他见见那姑娘,看怎么说吧。”卫子夫道。

“好,臣弟告退。”卫青道。

卫青的表情隐藏地很好,但卫子夫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丝丝喜悦。

卫青早已听过李少君其人,方术之士,自称可以让物长生不老,很受皇上宠信。听闻皇上曾随便指着身边的一个青铜器,问他是何时的东西。李少君回道:“这是齐桓公十年摆放在柏寝台的铜器。”。皇上着人详查,果然是齐桓公时的。众人震惊,以为李少君乃神人也,可能有数百岁了。卫青虽也跟着附和,但他知道这世间不会有几百岁的人,大概不过是李少君正好知道这件铜器。如若真是几百岁,他云游四方,也不会如今才被人发现。

皇上已是九五至尊,却总想羽化登仙,与天地齐寿,长生不死。李少君告诉皇上“用炉炼丹沙,丹砂炼成黄金,用黄金做成器皿盛放食物,即可以延年益寿。寿命长了就可以在海中寻见蓬莱仙人,见到仙人进行封禅就能和黄帝一样长生不死。”

卫青听后想笑,这老头太能骗人。皇上想长生不老,李少君说长生不老是可以实现的,但要先炼丹,炼丹可以维持长寿,长寿才有机会见蓬莱仙者,见了之后也不一定长生不老,还需要神仙封禅才行。炼丹——长寿——遇仙——仙人封禅——长生不老。炼丹虽易,长寿实难,遇仙更难,仙人封禅难上加难,可知想长生不老几乎不可能。但是,皇上信了,毕竟炼丹很容易,皇上求长生不老的心也够坚定。皇上从此开始亲自祠灶炼丹,卫青等侍中常陪同。

卫青对此神神道道的事是不信的,不过目前却可能是他和宫卿唯一的机会。然而,若是老家伙再说出点不好,那他和宫卿就彻底完了。

李少君新得宠,不是谁说见就能见,据说连武安侯宴请都要提前约定才可。

几日后,卫青携宫卿到李少君处,公孙敖陪同。

宫卿由卫青拉着手,进入一个院落。院里八卦旗幡,大小炼炉随处可见。她用眼神询问卫青要做何,卫青但笑不语。

片刻后,一个小童将他们迎入屋内,宫卿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闭目盘腿坐于床榻之上。

须臾,老人睁开双眼,卫青上前施礼道:“仙君,在下卫青叨扰了。”

李少君看了一眼卫青,而后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宫卿,最后眼神落在俩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上。李少君幽幽道:“卫大人有礼,我于占卜相人之术略疏浅,怕不可当此重任。”

“家姊尊信仙君,有劳!”卫青道。

李少君再次看了一眼站在那里有些茫然的宫卿,闭目又沉吟半日,等的公孙敖都要不耐烦时方道:“此女有贵相,生子必侯,然寿数上有限。”

短短几句,卫青的心一松一紧、一上一下,最终沉落于无限悲哀中。

“有限是多少?”卫青急问。

“天机不可泄!”李少君重又闭上双眼。

任卫青再说什么,李少君只是不语。

三人皆是沉默。说好的不信的,说好的不信的,卫青反复和自己说。他后悔了,同时也更讨厌这些装神弄鬼的人。不管好的,坏的,谁又能预知未来?

“卿儿,别听他胡说,这种人的话,不可信。”卫青急道。

“对啊,我小时候还有卜士说我活不过十五岁呢,我如今已二十又二。”公孙敖道。

“听说连皇上都信他是神仙,不要担心,我很高兴,至少没说我克母克夫,人谁无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何不同。”

卫青看着宫卿,她眼里闪烁的确实不是悲伤,反而有亮光闪烁。

一股深深的忧伤反而袭上卫青的心头,她竟觉短寿也比克母克夫的罪名好,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而他,更希望她能子孙满堂、长命百岁,即便那个陪着她的人可能不是自己。

看着宫卿的身影慢慢没入宫家大门,卫青不知是否是自己过于敏感,他觉得今日宫卿的身影似是轻盈许多。卫青转头问公孙敖:“有卜士说你活不过十五岁?”

“没,我怕宫姑娘伤心,瞎编的。”公孙敖摸着自己的头,嘿嘿傻笑两声。

卫青心莫名更加沉重,道:“从今以后,那便把它当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