伝雄见他气血翻涌,脚步虚浮,一看就知道没少“操劳”,皱眉不悦道,“家主刚出关,还是静养为好,不宜操劳。”
伝起阳心中不悦,当年,他的养父,上任伝氏家主去世,他一个继子,能顺利上位,当上家主,全靠眼前这位大长老伝雄。
只是这伝雄自恃曾是他父亲的心腹臂膀,又全力扶持新主,倚老卖老,几乎不给他这个家主面子。
他堂堂伝氏家主,行事决策竟全看他脸色,毫无自由,现在连床上私事都管起来了,简直岂有此理,到底谁是主子?
伝起阳压下怒火,低声道,“多谢大长老提醒,起阳会注意。”
伝雄点点头,叹气道,“我知你忧心子嗣,但父子亲缘,全看天意,强求不得,勿要太过执拗,小心滋生心魔......”
在这男多女少的莫罗,伝起阳娇妻美妾成群,可惜她们直到寿元将尽,都无一人诞下子嗣,姒氏兄弟中的老三更是曾对人道,“种子不行,再好的地也白搭!”
以上种种,令伝起阳颜面扫地,他低下头,掩饰脸上的狰狞,恭敬道,“大长老教训的是,起阳知道了。”
伝雄捋了捋胡须,眼中浮现欣慰。对比其他氏族,家主虽不算出众,好在为人谦逊,能听进去话,有他伝雄辅佐,无论伝行知如何觊觎,也休想让他孙子伝胜央上位,除非伝起阳直到最后,也无一子嗣......
伝雄开口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你准备准备,去趟浮空山。”
“浮空山?”伝起阳问道,“天衍宫?”
伝雄点头,“没错,天衍宫传来天令,召集六大氏族,前往天衍宫......”
“是为了救世之人?”伝起阳眼前一亮,“这救世之人是男是女?”
“不仅是为了救世之人。”伝雄叹息一声,转脸看向窗外。
窗外一棵绿云松郁郁葱葱,枝影摇曳,忽地一滴水珠打在叶上,将落未落,转眼间,天地昏暗,雷声大作,风雨欲来。
...
壤下月睁开眼,屋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丝丝缕缕,落在空空的石阶上,透着寒意。
一只蜂鸟穿过风雨,坠落在石阶上。
它有着姜红色鸟喙和铜绿色羽毛,尾巴尖拖着两朵雪青圆扇,霎是好看。
这是一只叉扇尾蜂鸟,鸟中仙子,十分稀少。
蜂鸟身上羽毛被雨水打湿,它站在石阶上,一边梳理毛发一边观察雨势,对于坐在屋中的少年,只是轻轻一瞥,既不好奇也不惶怕。
仿佛借他屋檐躲雨,是他的荣幸。
壤下月笑了,看着它左侧耷拉着的、无法完全收拢的羽翼,嘲笑道,“翅膀都断了,还骄傲什么?”
蜂鸟抖了抖身子,张开双翅,若一只利箭冲入雨幕。
壤下月脸色微沉,抬手一扬。
刚飞到半空的蜂鸟便困在他掌中,任凭如何挥动翅膀,也无法逃脱少年掌心。
壤下月看着惊叫不已的小家伙,讽刺道,“又不害你性命,怕成这个样子,真是好坏不分,像......”
他住了口,冷下脸来。
掌心却亮起光芒。
蜂鸟受伤的羽翼很快康复,它不再挣扎,睁着一双溜黑眼珠,瞅着他。
壤下月笑,“真是个胆小鬼......”他伸出手,想摸它脑袋。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阿月?”
壤下月手中一松,刚还乖巧站在他掌中的蜂鸟咻一下,窜到窗边,飞了出去。
窗外夜色沉沉,雷声阵阵,哪里还有半点鸟影。
壤下月沉了脸,看向来人,“父亲。”
壤下行元看着儿子冷淡的脸,心中发苦,自从他知道自己身世,便颇受打击,萎靡不振。好在柳侍那条玉皇蛊不仅修复了他的脏腑,还激发了他的实力,现在的壤下月,离八阶,仅有一步之遥。
一旦突破,便是莫罗最为年轻的八阶灵师,哪怕是曜氏少主曜辰以,也要稍逊一筹。
壤下行元收起欣慰,开口道,“这趟浮空山,我便不去了,你长大了,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代替壤下氏前往。”
壤下月皱眉,看着拇指上被壤下行元套上的琥珀玉环,惊讶道,“父亲?”
壤下行元摆摆手,按住他的挣扎,“我老了,这上宵,现在属于你们年轻人......”他张了张唇,有些难以启齿,“你叔父......”
察觉儿子倏然冰冷的神色,他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恨他,也......恨我......你叔父时日无多,我打算带着他离开陵鲤山,四下逛逛,或许运气好......”
壤下行元说了许多,却始终不见壤下月松口,他那句“你叔父想再见你最后一面”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叹息一声,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月儿,你舅舅......柳侍想见你,你出发前,若有空......也见他一面吧......”
说罢转身离开,跨过门槛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内心仓皇凄凉:继失去最爱之人后,他又将失去亲弟,现在,连向来跟他最最亲近的儿子,也近在身前,远在天边......
...
屋外雨势不消,屋内一灯如豆,光影绰绰处,一直平躺的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像被暴雨摧残的芭蕉,抖个不停。
好半天,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帷帐中伸出,“牵牛......水......”
他嗓音干涉,像迟暮老人,只是说几个字就耗尽全部力气,让人疑心下一刻会不会就此死去。
他强撑力气,又唤了一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帷帐中的人缓缓起身,艰难地坐了起来。
只这一个动作,他便用了好多时间,喘息不止。
他缓缓掀开帷帐,露出一张十分美丽的男子的脸,只是那张脸满是病容,毫无血色,头上更是华发丛生。明明脸上肌肤看着二十六七,却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感觉。
男人捂嘴咳了一声,转眸看着桌上的茶杯露出渴望之色。
他扶住床杆,缓缓、缓缓地站起身。
下一刻,双腿一软,重重朝地上跌去。
一双手接住了他。
来人将他扶到床上坐好,又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柳侍接过水杯,看着来人,沉默片刻后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阿月,你,咳咳,来啦。”
壤下月没说话。
柳侍喝了口水,觉得五脏六腑的灼痛消散了点,精神也振作了起来。
他看着壤下月指上的琥珀玉环,眼中浮现一抹了然。
“你找我什么事?”良久,壤下月开口,声音冷淡。
柳侍毫不在意,柔声道,“天衍宫的天令,六大氏族都要,咳咳,遵从......眼下柳氏衰落,我又是个将死之人,咳咳,咳,阿明,我希望你带上他,以柳月明的身份......”
壤下月冷笑,“你想得挺美,他可是壤下氏的叛徒,一个叛徒,没有立即处死已经算是主家仁慈,还让他恢复自由身,你......”他想说狠话,临了又咽了下去。
只是转过脸看着窗外,气息阴郁。
柳侍也不恼,苦笑一声,低头喝了口水。
屋中一时陷入沉静,在灯光映照下,这一坐一站,一大一小,两人的脸部轮廓,在某种角度下,有种惊人的相似,都是偏精致秀丽,只是柳侍更加温和,壤下月有种少年锐气。
“阿月,” 柳侍开口,“我想托你办件事。”
壤下月没吱声。
柳侍自顾自道,“你帮我找下小亿,她,咳咳,受我所累......我想求你帮我找到她,咳咳,送她去天地外,可以吗?”
“哼,你还有脸提她?”壤下月转过头,一脸阴沉,“我堂堂氏家少主,竟被她,被她......哼!等我找到人,定不饶她!”
柳侍叹气,“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与你作对,全为自保,阿月,你不应该......”
“不要你管!”壤下月忽然大声道,“你擅自将她气息抹去,害我的觅影蝶遍寻不到,以为我不知道?”
“既知时日不多,就该有将死之人的自觉,我的事情,轮不到你管,更不用你操心!”少年吼完,恨恨瞪了他一眼,转身冲了出去。
他刚出去没多久,一个小山一样的身影冲了进来。
急哄哄的,顾不得放下手上吃食,就要将柳侍塞进被窝。
“牵牛,”柳侍开口,“待阿明回到柳氏,你也去柳家,认他为主,听到没。”
良久,兽人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是朝颜。”
柳侍宠溺一笑,“抱歉,我叫错了,是朝颜,那么朝颜,我刚才所言,你记住没?”
“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