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庞少白又来访我,与我盘腿隔案而坐,那是一只非常简单的梨木几案,四只角饰有卷草如意,一个细腰花瓶里插着几支春蓼,浅粉的花穗上开着几乎看不见的细小花朵。低低垂挂的纸灯笼在雨声里显得慵懒而暧昧,我放低了声音请求庞少白传话给毕飞羽。庞少白声音有点喑哑:“锦书兄,我来到吴国就是要安排你和毕飞羽相见,请你相信,你们迟早会见面。说心里话,我现在也不知道飞羽兄他在何处。莫急,莫急,反正你有绝招,拥有这样的绝招,又有什么可害怕的?是不是?”他目光如炬地望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沉默相对。这时候纸窗外大雨一阵比一阵猛烈,完全失去了南方雨水那种温情与柔媚,哗哗哗的雨脚好象一直泼到枕上来了。我有点焦急地说:“那赤乌鸟与毕飞羽、苏子春,他们三者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能帮我理一理头绪吗?”庞少白看了我一眼,他眼神明亮、嘴唇红润,似笑非笑地说:“锦书兄,你别急嘛,有少白陪着你,你就不用担心,少白是专程来吴国保护你的,兄弟难道不明白少白的良苦用心?”他伸出手来,那是一双粗黑的造墨人的手,手掌纹里全是洗不掉的墨汁,骨节粗大、手掌也相当粗厚,与他的斯文模样完全不符。他紧紧握住我苍白绵软的手,会意一笑,却不肯放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锦书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庞少白的欲言又止、半藏半露让我猜不透他的心事,我们的交谈在哗哗哗倾盆而下的雨水中始终不得要领,最后以我的拂袖而去结束了这次清谈。随后我的处境变得艰难起来,丽阳公主与千雪全对我冷苦冰霜。几乎与此时同皇爷也称病不出,几乎名存实亡的皇上孙皓几度现身,在一个雨后再次出现在神龙殿上,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一出现就遇上濡水之战。
濡水在扬子江以北的魏国与吴国交界处,曹魏得到《东吴水师图》中详细标明濡水坞的水师布防,认定有机可乘、有隙可钻,司马师决定攻打吴国,吴兵在濡水左右的两山之间筑城两座以防魏军进攻。魏军挑的全都是精锐之师,镇东将军对司马师说:“如今趁着吴国深入内地侵略,可以派兵进逼江陵直攻武昌,羁绊吴国上游兵力。然后挑选精锐兵力进攻其两城,等到他们救兵赶到,我们已大获全胜。”魏军中各大名将都贡献出征伐吴国的良策:有人主张乘船直接渡江横行于江南,有人则建议兵分四路同时进攻占其城垒,也有人认为屯兵边境最佳,平时耕作土地,然后乘其内乱之机发动进攻。最后司马师决定扬己所长,攻敌所软:他在军中达成共识,就是根据吴国传来的濡水水师情报决定悄悄包抄濡水两岸青山,以滚石从山上攻城,等到吴城大乱之时再配以水上火船进攻。谁知道情报有误,魏兵悄悄在半山腰就被埋伏在丛林中吴兵包围,同时掩藏在山洞的数万人马不断涌出,打得魏兵丢盔弃钾、狼狈而逃。而水上火攻时才发现所谓的濡水左右两城就是空城,灯火通明不过是假相。这时候更多掩藏在岔江芦苇丛中的吴国水师倾巢而出,魏兵头尾夹击,荒不择路之际最终全军覆没。
我对后来载入史册的濡水之战事无巨细全都了如指掌,甚至指挥这场大战的几员大将也都是我作为左御史大夫撰书任命的,但是这场战争的最后走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魏国的全线败北全军覆没轰动三国。当时三国从百姓到大将都对这场发生在魏吴之间的战争高度关注,大家对势力越来越强大、大有吞吴并蜀一统三国的曹魏更加看好。而且兵强马壮、势头正猛的魏国收复了羌胡、河西鲜卑之后,虎狼之师趁势而下直扑江南,几乎无兵能挡。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情报有误,魏兵中了吴国的埋伏,最终吴国却反败为胜。我对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也感到匪夷所思,那天在靠近朱雀门外的苑道旁,就在那棵高大的合欢树下,我正和无为子匆匆而过,没想到庞少白突然出现。他一身蟹壳青束腰布袍,映衬得他苍白英俊的脸,脸上带着仆仆风尘。他刚刚从丹阳郡那边过来,扭头前后看了看突然逼近我说:“赤乌已抵达白鹭洲、石头城附近,最近要见你,请静候消息。”我默默地点点头,然后他双目紧紧盯着我,又补充说:“最近濡水之战你应该了如指掌吧?”我说:“我自始至终都很清楚。”庞少白说:“为什么虎狼之师此次全军覆没?你知道魏国是怎么说嘛?”我抬头看着他,希望他能告诉我。他说:“魏国麒麟阁在传,是你提供了假情报,让魏军作出了误判。”我大吃一惊:“我在一直没有向麒麟阁传递情报,何来假情报之说?”庞少白在我说话的同时用眼角余光扫了我一眼,那一刻的庞少白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那一刻的庞少白根本是我所不熟悉的庞少白,他一刹那间恢复了奸细身份,他仍然用眼角余光扫向我,身体僵硬着一动不动,从怀中摸出那份绢丝上的情报用两个指头夹着歪向我:“不瞒你说,情报已传到我手中,魏国细作堂要我一证真伪。”我接过那片绢丝,确实是我所熟悉的麻雀灰色绢丝,那幅锁定从上江襄阳郡到下江丹阳郡的水师布防图标得清清楚楚,并且兵力、工事、战船等均一目了然,重点就是此次魏吴作战的区域:濡水——特地在图的下部重点圈出濡水,标明为“双山夹一水”。庞少白说:“看明白了吗?重点与非重点区域完全标反了,这不是故意把魏兵引入歧途吗?你看看后面的麒麟帖,你对麒麟帖自然再熟悉不过。”我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破绽,瞪大眼睛对他说:“首先我要重申一回,我近期从未向魏国密送过麒麟帖,从来没有,因为没有获得有价值的情报。另外情报上所盖的麒麟帖并非是真,起码与我所拥有的麒麟帖并不一致。”我将麒麟帖交还庞少白,庞少白说:“疑点在哪里?”我说:“我的麒麟帖上的麒麟是牛尾,而这份情报上的麒麟帖分明是马尾。”庞少白细细看了一遍拧起眉头:“真实的麒麟是牛尾。”我点点头,庞少白说:“你别说如果不提醒一下,还真的发现不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能让我一睹你所收藏的麒麟帖吗?”我摇摇头:“你不会不懂细作堂的规矩吧?除非你马上让我见到赤乌。”庞少白说:“好,我服你。”他收起了麒麟帖,那只一直翘起的小指头带着斯文与柔媚,然后看着我会意一笑,他的笑容显得幽深莫测,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丽阳公主、千雪还有皇爷,他们的面孔此刻都显得幽深莫测。我扭头看一看,无为子在远远的地方等着我,他似乎特意给我与庞少白说族留下充足的时间与空间。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丽阳公主在一起亲亲热热,她几次在宫中暗中相助让我和庞少白摆脱困境,而且做得天衣无缝,我自然心存感激,但是也让我第一次产生强烈的直觉:千雪也好,丽阳公主也罢,甚至包括二圣孙佩、黄嬷嬷,还有女尼慧心、师傅空空道人,他们其实并非平常人,他们都有极深的背景。邀请我来吴国治病、任命我为左御史大夫,甚至让我与大公主订婚,说不定全是阴谋,全都是皇爷的圈套。我自以为精心策划、步步为营,可能是自投罗网,一步步陷入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想起在白爵观我的寮舍、在南宫左御史花格窗外经常看到的一幕:在两堵高深的宫墙之间,有一只算盘珠子一般硕大饱满的蜘蛛,它日复一日精心编织一张筛子大的蜘蛛网,然后伏在布满青苔的墙壁上静静守候。总会有一只糊涂而蛮撞的蜻蜓或夏蝉撞上蛛网,它们的挣扎牵动着整个蛛网。埋伏在一旁的蜘蛛就螃蟹似的快速横移过来,用毒针扎进猎物的身体里贪婪吮吸汁液,直至猎物成为轻飘的空壳。然后它丢弃猎物,织补好蛛网,再静静守候下一个猎物的光临。我感到我就是撞上蛛网的猎物,我一举一动全在它们的视线之内,他们随时随地可以将我作为猎物吃掉。
那天晚上大雨初歇、闷热难耐,我和丽阳公主不欢而散。我好心好意来看望丽阳公主还给她带来一罐好茶,也是感激她近来一番番好意。但是她翻脸无情,待我冷若冰箱。我灰头土脸从昭明宫出来,迎面碰上千雪。这是上次白爵观出丑之后我第一次与她相见,她只身一人出现在昭明宫外的回廊上显得匪夷所思,她似乎专门守在那里等着看我笑话似的,看到我走过来她掸了掸鼻子说:“这盏宫灯挂哪儿不好偏偏挂在这儿?弄得我碰了一鼻子灰。”我愣住了,感到她这个时候守在这里就是为了讲这句话给我听。我站了片刻,她只是冲我点了点头,然后侧身就离开。我站在原地回味着她刚才的样子,后来就出了苍龙门,沿外宫墙下一排青槐朝白爵观走,忽然就得到情报让我明晚鼓敲三更在石头城附近的清凉寺与赤乌相见。我没有想到第二天午夜赴约时一阵狂风从头顶上刮过,无数竹叶纷飞而下。我发现那是特制的竹叶,是黑竹叶在铁水中浸泡的竹叶,那其实是一种暗器。突然发现那不是狂风而是一个飞身扑下的黑衣人,他一掌拍在我脑袋上,我往地上一趴,那个著名的杀人凶器“血滴子”就直接拍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