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凿证据面前容不得我多说什么,御林军一拥而上将我缉拿。丽阳公主扑上来怒喝:“谁敢动左御士大夫?你们眼睛难道瞎了吗?他是苏锦书,是左御史大夫,是我丽阳公主的人,你们谁吃了豹子胆不想活啦?”
玄武门一时鸦雀无声,我的目光从丽阳公主脸上滑过,然后沿着皇上孙皓滑到皇爷孙佩脸上。孙佩这时候淡淡地说:“你们不必急于动手,左御史大夫就是一介书生,是皇爷一生的道友空空道人派来的道长,太尉一定弄错了。不错,你刚刚提拔为太尉,急于立功报效皇上提携之恩,这个心情皇爷也能理解。麒麟帖交皇爷察看来龙去脉,至于左御史大夫,刚刚一定受到过度惊吓,先到武昌宫里静养时日。那里靠近西苑,太子池、清游池就在附近。虽然现在已是冬季,但是寒山瘦水、败柳残荷在书生眼里也是很美吧?更何况那是清静之地,更适合左御士习道悟道。”
我被御林军带领着进入武昌宫居住,入住了才知道原来这是废弃的武将居住的后宫,他们因为掌握着宫中太多的秘密绝对不能轻易放出宫外,又不能和平民百姓接触,所以就让他们住在这里等待问题的水落石出,到时候该归民间还是该进监牢都有一个去处,武昌宫成了废黜武官的中转站。我入住时武昌宫空无一人,宫中也没有人收拾,宫窗洞开落叶遍地,庭院到处荒草凄凄。如果不是站在廊檐下抬头即可看到神龙殿一角,你根本不会想到这是在太初宫。无为子不久就赶过来为我打扫出一间偏殿,然后将白爵观的絮被取来。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偏殿里没有生火冷如冰窖,我在半夜时分冻醒了,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后来在一声接一声鸣啼声中挨到天亮,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廊檐下有一排闪闪发光的装饰,细看才发现那是一排手臂粗的冰溜子,它们像利齿一样排列在武昌宫回廊檐下,冒出丝丝寒气。在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中,梅花开始在宫中各处绽放,幽幽的梅香在黄昏时分格外浓郁,我想到廊檐下折一支回来作为插花,却不被卫兵允许。我这才知道我其实被软禁在武昌宫,随时有可能被投入大牢。而对我的追查正在周慕郎主导下紧锣密鼓进行,我的生死其实就在他一念之间。
后来听丽阳公主说其实我一入武昌宫她就在宫中大吵大闹了一场,皇上孙皓其实最怕丽阳公主的胡搅蛮缠,他的唯一办法就回避,一见丽阳公主在皇爷面前闹腾他就躲开。而千雪的乐趣就是和丽阳公主唇枪舌箭地缠斗,两个女人一言不合就斗得你死我活。在一旁的太尉周慕郎想劝阻却被丽阳公主呛得瞠目结舌,周慕郎却并不生气,他放下太尉的尊贵陪着丽阳公主游山玩水。我到现在仍然佩服他的执着与隐忍,后来丽阳公主告诉我,太尉周慕郎借着巡访之机带着他乘坐高大漂亮的海鹘船从石头城出发一路溯江而上来到赤壁,那里发生过扬子江流域最著名的战役我多次提到过。周慕郎下令将海鹘船泊在悬崖绝壁之下,与丽阳公主一起弃舟登岸,在猎猎江风中周慕郎向丽阳公主述说当年他祖父周瑜在此立下的赫赫战功。我对赤壁之战了如指掌,作为左御史大夫我其实在宫中接触过大量的赤壁大战的文书,我知道的事实与周慕郎回忆并无出入。后来丽阳公主告诉我,那天在赤壁周慕郎滔滔不绝讲了足足三四个时辰,一直到口干舌燥方才止,周慕郎为他的祖父周瑜作为吴国的有功之臣倍感骄傲,这也是他在宫中目中无人的资本,也正是他能在宫中加冕典礼上提拔为太尉的理由。那一趟赤壁之旅周慕郎对丽阳公主倍加呵护,他认定我已成为他手下败将,按吴国的法律等待我的命运就是挖眼、斩手和砍足,这一步的到来只是时间而已。铲除了我这个强有力的对手之后,他以为丽阳公主迟早就是他的人,因为在宫中除了我之外他再没有对手。丽阳公主也享受着周太尉的精心照顾,那一趟溯江而上对她来说非常难得,她回到石头城就来武昌宫看望我,但是她没有想到,那时候我已经被投入到丹阳郡监牢。
我被枷走的那天是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我心情很好,早早起了床,等待无为子的出现。本来准时出现的无为子迟迟不肯现身,我有一丝不祥之感。不祥之感还没有消失,沉重的大门豁然洞开,几个阴沉着脸的家伙在门口稍稍停顿了片刻,其中一个肩上扛着一个木枷。我一眼就认出那只木枷,它不知道枷过多少囚犯,木头发黑铁箍发亮,枷脖子的那个洞泛出铜一般的光泽,那得经过多少肉体的摩擦才可以泛出铜光?我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我沦为死囚犯的这一刻终于来了。那位狱卒将肩膀上扛的木枷轰然扔到青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让我大吃一惊。那个长方形木枷此刻像张丑陋的人脸,插手腕的两个洞就是一双眼睛,而嘴巴部位那个大洞就是夹住罪犯脖子的,再往下一点就是一个木栓,可以像门栓一样上锁,整个木枷就是两块厚木块拼合而成。我从声响中判断木枷得有上百斤重,我感到自己可能必死无疑。我知道吴国木枷使用规则:一般罪犯像盗窃、抢劫、逃军等罪犯,多用五十斤重的木枷。奸淫、命案、叛国、谋反均是死罪,使用的一律是一百斤以上的木枷。容不得我往深处想,狱卒们一拥而上将我缚住,打开的木枷像一把铡刀在我脖子处啪的一声合上,两个手腕分别塞进洞口用木栓死死栓牢,我眨眼之间就成了死囚犯。那一刻我的脸像一张白布,尿也顿时失控,湿了裤子,我感到非常难堪。几个狱卒并不罢休,他们围绕着我手足和眼睛量了又量,这自然让我想起挖眼、斩手与砍足。这时候一个狱卒从大门外取过一根一人长的木杠,一半染红一半染黑,我知道这就是笞杖。狱卒举起笞杖照着我的脑门就是一下,我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面前是一片斑驳的青砖地,有的青砖上还生着一圈蕨草。我的身上好象泼了水,水已经结成冰,青砖地上也全是冰,我就是躺在一片冰水里,衣服被冻结在身体上。我刚想支撑着站起来,却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嗬,兄弟喂,醒来了,给我往死里打。”四位彪形大汉从角落里站起来,举起一根根一头黑一头红的笞杖朝我没头没脑打来,那些狱卒发了疯似的拼命殴打,我很快又昏死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是一个黄昏,监牢一角墙洞上点着一盏油灯,动一动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地痛。这时候我又饿又冷,脑袋上肿起了数个鸡蛋大的疙瘩,痛得难以忍受,而且眼前有无数金色的苍蝇在飞舞。我停了停再度艰难地爬起来,抬头看到油灯下放着一碟馒头,饥饿像刀子一样刮削着我的胃,我已经几天几夜没有进食,饥饿几乎让我虚脱。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到油灯前,抓住两个馒头就吃起来。馒头似乎是刚刚送来的,还没有冻硬,我咬了一口正在咀嚼,发现馒头里有硬物。我知道此时此刻我的一切全在狱卒眼皮底下,我假装干呕迅速将呕吐物吐到地上,然后用脚踢到灯影暗处。我迅速吃完了两个馒头,吹熄了灯盏。只听见狱卒在门洞外大吼一声:“不许熄灯,不许熄灯。”他开门进来吹燃手中保存火种用的草纸,重新点着灯盏,灯盏窝中一星豆大的灯芯吐出棉线似的黑烟。我呻吟着仍然躺倒在地,他用脚踢了踢我,喝斥了几句摔门而去。
昏昏欲睡中天色渐渐明亮,这是一个铅云密布的早晨,晦暗的天空一直低垂到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是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我的眼睛始终盯着桌下那团呕吐物。它已经冻得硬梆梆的,但是我不会碰它。我的耳朵贴在地面上细细倾听,我知道每天早上都会有换班时刻,我等待交班时刻迅速出手将那团呕吐物放入怀中,用体温将它慢慢焐化,然后手插在怀中摸出那张浸了蜜蜡的麻纸,上面清晰地刻着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