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清细细打量我,然后沉默片刻,才说:“苏锦书,我不知道你是读书读迷了心眼还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以为师傅真的是让你赴吴国传经布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他这是第二次提出这样的疑问。我将目光投向他,希望他能自说自话,他却不再回答我,其他的道士一时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朱和清突然朝他们摆摆手:“别吵了别吵了,大家还是忍得一口气,静观师傅动静,然后再议下一步。反正脚长在我身上,他空空道人总不能用根链子将我拴住?是不是?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出走,离经叛道没什么不可以。你们好好想想,在麒麟阁这些年,他空空道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内心里行动上,他做的哪一桩事不是离经叛道?”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众道士,大家都不说话,但是他们的眼光分明表示赞同。我的心情在这一刻非常平静,因为我从来不是争名夺利之徒,我对众道士说:“请诸位相信我,我会再一次向道长请辞。”朱道士幽幽的眼光再次从我戒衣上扫过,他说:“那是你的事,对麒麟阁,我的心早已死了。”
我那天晚上与道长空空道人进行了一番长谈,那是我第一次与空空道人推心置腹的长谈。他的脸色黑漆如铁,让我感到他多年来心头一直乌云密布。他后来仿佛下定了决心用苍老沙哑的嗓子向我开了口:“委派你去吴宫白爵观不是我一时的冲动,老道其实已经深思熟虑了很久。现在,没有时间再耽搁,而你必须在三天之内就要出发,任何人无法更改这个决定。其实我内心很清楚,你苏锦书虽然聪慧过人,但是你的资历不如朱道士,悟道可能也不及朱道士深透,但是这个白爵观道长非你莫属。”
这时候我脸上很自然地露出为难之色:“白爵观毕竟不是一般的道观道庙,它身处帝王皇宫,年年月月为皇家王族传道布道——师傅,我苏锦书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我内心最清楚,小道真的是才疏学浅,孤陋寡闻,我怕到时弄巧成拙,无法完成师傅的重托,毁了麒麟阁清名那事就闹大了,也丢了师傅的脸面。”师傅脸上又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师傅既然如此决定,自有师傅的道理。其实我对你的交待只说了半句还留着半句——你远赴白爵观只是一个借口,就是安排你长居吴王太初宫。之所以让你马上成行并非是道观急等着你做道长,而是吴王孙皓的皇叔孙佩头痛症再犯,直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知道这位垂帘听政的皇爷孙佩么?早年间我游走江湖,我们曾一同出生入死,他也曾向我求仙问道,我们多次以茶代酒,相谈甚欢。他当时的头痛症已经相当厉害,每次疼起来上蹿下跳、满地打滚,每次都是宫中御林军郎中令将我请去为他诊治。我差不多已经为他彻底根治,不料现在不知何故他老毛病再犯,只好派出密使来向我求助,我答应半月之内送医上门,你就是我派出的特使。而且,你此一去就要留在太初宫,留在孙佩身边做太医,让他离不开你苏锦书,让太初宫离不开你苏锦书,让整个吴国都离不开你苏锦书。你公开的身份就是白爵观道长,你的出现极有可能改变三国鼎立这个局。”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喃喃自语:“魏蜀吴三国鼎立已经三十年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破局的时刻应该就在眼前,你苏锦书应该就是那个破局之人。”
空空道人的长吁短叹让我后背一阵阵发冷,在麒麟阁夜半更深的万籁俱寂中我眺望到一队队举着猎猎帅旗的马队从广袤的大地上席卷而过,从魏国山川到吴国江河,无数铁马金戈踏起漫天烟尘,和着呼啸而来的烽火狼烟,把魏蜀吴三国三十年列强争霸、群雄逐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眼前。我虽然青春年少从未征战沙场,但是三国鼎立三十年来发生的事我知道得并不少,许多事就是刚刚发生历历在目:
东汉末年外戚专权宦官秉政黄巾军像蝗虫般揭竿而起,从此开始了近一百年的大战乱。曹操凭借“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天然优势经过多年南征北战,先后消灭吕布、袁术等割据势力,降张绣逐刘备火烧袁绍军粮,最终以少胜多击败兵强马壮、不可一世的袁绍,又派遣大将张辽率领先锋部队在白狼山之战中大破乌桓并斩杀单于蹋顿,随后一鼓作气平定辽东最终统一北方,开始对富饶之地东吴与蜀汉虎视眈眈。在刘备谋士诸葛亮与孙权谋臣鲁肃共同推动下,孙刘联军最终结盟大败曹军于赤壁。虎狼之心受阻,曹操被迫退守北方。面对这样的格局曹操、刘备、孙权其实都心不甘、情不愿,一有风吹草动就杀心顿起,蠢蠢欲动。刘备抢先动手占据荆州五郡,分别于建安十九年和建安二十四年夺得益州和汉中,势力达到极盛。曹操也不会善罢甘休,数次率部浩浩荡荡南下征战,孙权亦曾数次北上讨伐,你来我往拉锯战中双方均未获得更大进展,鲸吞之心却从未平静。曹操采纳太傅司马懿建议派人劝说孙权联合攻打刘备,孙权却另有计谋安排吕蒙偷袭荆州,杀了刘备大将关羽,荆州大部落入孙权之手。这一年是延康元年,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就在这个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冬天,曹丕篡汉称帝建都洛阳,打出国号“魏”。刘备为了延续汉朝、复兴汉室,也于成都称帝,他的国号为“蜀”。为报孙权夺荆州、杀关羽之仇,刘备在称帝不久就率数万大军东征讨伐孙权,第二年被陆逊败于夷陵,实力大损,成为三国中最弱小一国。孙权在武昌称帝国号“吴”,随后迁都于建邺,三国正式鼎立,魏蜀吴霸主从此群雄逐鹿、鏊战不休,猎猎旌旗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忽而呼啦啦向东,忽而呼啦啦朝西,漫天的烽火狼烟中英雄豪杰、土匪强盗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那一晚我与师傅空空道人围炉而谈一直谈到夜半更深,后来我就在炉旁昏昏而睡。醒来时发现师傅的麻雀灰鹿皮长摆松腰宽袖戒衣严严实实盖在我身上,我微微出了一身薄汗。我将衣服还给师傅,向他告辞,推门而出时发现山海风平浪静,一弯新月如钩高挂中天,扑面而来的夜风带着春风特有的温柔,这与前天夜晚的风雪扑面完全不同。我刚刚走下台阶,就发现一支箭簇啪的一声射在我高高挽起的道士髻上,我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叫。射手的箭法就是那么好,那支箭如同一枚碧玉簪穿髻而过,箭簇不知飞向哪里,一片白麻布却从发髻上飘落而下。我拾起来借着月光一看,顿时魂飞魄散,麻布上只有八个字:
麒麟有奸,道士成谍。
这时候师傅空空道人打开了寮舍的门,只见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从我手中拿过那张粗糙的麻布说:“今夜你别走了,麒麟阁越来越不安全,你今晚与师傅抵足而眠吧。”我们回到寮舍并没有入睡,他熄了那盏细脖子灯盏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然后才低低地对我说:“事到如今事已至此,老道不得不向你公开,此次委派你去吴国,真正目的其实既非做道士也非做太医,而是,而是——做奸细,就是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