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离开单元楼,又往回迁小区外走去。他害怕某个好奇心颇重的老太太问他为什么不在学校,他走得很急,近乎小跑,仍然故作镇定。他跑到附近的公园里,顺着走道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一座四方亭,翻过椅背,挤进下面的灌木丛。最后来到湖边,杵着膝盖弯腰喘气。
z突然听见湖面上传来一阵哭声,一艘小型的游船从远处驶来。前排是一个小孩在开船,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正在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嚎啕大哭。船后座坐着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子,已经不算年轻了。他在后面大声斥骂,好像是他儿子到了五六岁还不会熟练驾驶一艘电动游船而惹怒了他。他一会儿把小孩从前面拽过来,亲自上手示范,一会儿又在他儿子正操作着的时候关掉电源,然后竭力嘶吼。这时突然有另一艘船从湖面上驶过,从他们旁边经过,船上坐着几个年轻人。那个男人立即闭上嘴,扭头朝着湖面张望。前座的小孩仍然在哭。过一会,另艘船已经开远了,z又听见慢慢远去的声音:“往那边开!开过去然后绕一圈回来!”
z想到,也许那小孩回去之后真的把这当回事,在心里琢磨那些操作顺序,那些按键,那些踏板,然后为下一次被叫来开船暗自紧张。结果他爹根本不在乎这事。下一次也许并非开船,可能是开门,走路,吃饭喝水。没人能预测他下一次的兴致勃勃会发生在什么时候。z又觉得此事毫无意义。就像现在他面前的湖,即使它不是湖,而是一条河,或者现在突然下起大雨,然后现在平整的水面就会突然到处是水窝,这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区别,所有的事物都具有一样的意义,那就是没意义。那小孩大概在将来某些时刻会怨恨他父亲,然后在某些时刻再感激他,最后总体上还是感激他。二十年之后,他和家里所有人一起,他们之间只有源源不断的彼此爱护,令人感动的微小举动,互相着想的亲切话语。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还能容得下什么别的呢?大家互相看望,聚在一起,用手拍其他人的背和肩膀,神色欢欣,心满意足。年轻人照着同样的路径感恩,老年人不再有过去那些一时兴起的趣味,那是轮到下一代来对更下一代做的事。到了他们那时候节目就已经演到最后那些不再有矛盾、转折、起伏的阶段,到了人人都能猜到的固定走向的圆满情节。
这里面就包含着所有人做事的最内在的纹路。“我们注重无常的自我感觉,而非意义。”z失神地凝望着湖水,那些过去他无法控制的思虑再一次涌上心头。“如果亲情有意义……如果亲情与所有的长情不是人人皆信的幻想,如果它表象的存在不是仰仗所有人虔敬的簇拥和演绎,如果我们不是活在自身创造的诸多幻象当中,如果它真的存在,那它就应当一直存在!而不是看人反应与否。在多少时刻,它看起来只是一种临时愿景,一种心血来潮,一种一时冲动!只要一提到那些例外时刻,人们就只知道做比大小的游戏,就像买卖物品一样,大家对一部分尊严和人格缄口不谈,拿听着合理但不切实际的理由来充当借口,换取另一些满足和需求。就好像大家只是求个公正,谈不到感情!就说刚刚那个小孩的将来吧,假如他在将来陷入某种生存困境,掉进人际的泥沼,他将今日湖上的往事提起,开始向这些永远理所当然的人质询——也可能他无心声讨,仅仅为寻求怜悯——这时他就要面对他们当面无声的质疑和背后无脑的批评。他们认为这显然是在找理由:一个人提到自己五六岁时的经历是相当幼稚的,就算的确没人能张口反驳这理由。”z十分清楚,今天湖上的事不会在那小孩身上只发生一次,这种事会发生到他的身形足以让他的父母产生怯意的时候——这种怯意难以察觉和承认,但只有它能解释那些突然间冒出来的尊重、亲昵——就算如此,他也绝不能跑去说。他绝不能说出来!他应该先去祈祷,祈求某个离奇的契机出现,让人们看到他心中那伤口还是一道细微的划痕时,那最初的来历。然后他去自杀——许多事只有在死人身上才能发生转折,有些话只有人死之后说出来才会被洗耳恭听。人都喜欢怜悯别人,但不喜欢寻求怜悯的人。怪异的是这二者竟然出于同样的缘由。这恰恰证明我们向来引以为傲并且认为常常泛滥的同情,往往是需要人去进行某种难以捉摸而必要的争取,往往是披着良心的优越。
“我无意指责任何人,我只是在看我自己的心。”z痛苦而失望地望向湖对岸遥远的街路和人群,那些灯已经开始亮了,自令他难以忍受的庸常景物中传出他们安逸的噪声。那全是陈词滥调。“我亲眼所见,他们无论在哪,在街角,在商场,在饭店,在汽车里,他们从来不正视四周由他们自己亲手缔造的深渊峭壁,他们躲到由他们笑声、眼神、互相赞叹、挽手并行、身心投入地议论某人某事而编织出来的温柔网里去,他们只要求和谐、圆满、安定,他们只看见运转顺畅的表象,他们只求井井有条!”z发觉后背冰冷的汗水将衣服紧贴在身上,这股寒意令他头脑发昏,嘴里一股辛酸和刺痛。“可他们自己又是所有他们所唾弃的恶行的唯一践行者。他们只管做,对与错不是他们关心的。他们的一生是怎样过去的?看见裤腿上破了个洞,为了不遭人鄙视就特地找个时间地方把它补上,然后看见路上有人裤腿上破了个洞而没补上,就赶紧理所应当地鄙视他一番。一个人不断地轻蔑、鄙弃、赞叹、厌恶、自豪、羞愧、同情、愤懑、渴求、放弃、忍耐、受苦、受爱。只有极少数人才会为这看不到尽头的反复而烦躁,大多数人视烦躁为重复的一部分。如果我足够清醒的话,我应当知道死去的那一天不会和今天有任何区别!”他靠近水面,在心中不安的狂澜中,俯下身开始呕吐。
这时后面的亭子里突然有人大喊:“那是他吗?好像就是!”z回头看见几个年轻的民警正掰开灌木朝他跑来。“不要动!”最前面的一个冲过来抓住z的胳膊,从腰间掏出一个对讲机,说:“小孩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我把他带到你们那边去吗?”然后他举着对讲机等着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