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来,借张孟谈府上便利,他又重新阅览了一遍卷宗,单一个扎古打造成的麻烦已是足够严重,而更加麻烦的是明面由扎古打与悍不畏死的宣人蚁附袭扰,背地里则另行后手的穴、突、空洞等法来尝试突破。
少了他的掣肘,战争又将回到原本的模样,如是,他也能放下心来,一改平日温润的形象,说出自个儿胆大包天的决策,“我打算放弃外城。”才探看完营帐内的肥勇一转身来,却听得这般莽撞的计议,不由猛地挠了挠头。张孟谈则不显波澜,反而微微颔首,静候着伯鲁公子阐发见解。
“时至今日,城头疮痍满目,民家残垣颓壁,箭矢亏损,蒺藜短缺,外城已不足守也。强命甲士镇守,无异令将士战不旋踵以送死尔。”宗主的举措遭到驳斥,作为下位的肥勇不由一阵脸热,说不忿是自然,说羞恼伯鲁公子阐述的也确是事实,他负伤后见受创者,不愈而死者多如牛毛,府上的医官早已不堪周转。
“诚然,外城固然要放弃,但粮秣辎重等补给,箭矢礌石等战备,一切都要转移至内城,不留一星半点资敌。负伤的将士,匠人,医官则优先遣送,其余逐步轮转退守。”说罢坚壁清野的大致方略,赵伯鲁忽而压低声音道:“虽不欲对同袍恶语相向,然人心浮动亦是不争的事实,我打算在转移之后,逐步减轻对北门的管控,方便怀异心者施为。”
“肥统领,你带宗主离开之前,烦请将印信交与我。届时,我会命宣孽孤骑在暗中监管,若真有背主投敌之辈接近正门,开门揖盗,我会以旗语调遣将士迎敌,一扫来犯,挫此歪风。”说罢,他轻轻捋了捋鬓角飘扬的发,“就人望与魅力,我恐怕拍马也不及毋恤,那便借枭首与立功来树立权威吧。”
擘画说到此处,张孟谈忽而有些意兴阑珊,伯鲁公子的布置不可谓不周全有效,可一想到为赵氏之存续,晋阳之安危,要让一个醇和仁厚的君子变为染血的屠夫,赵氏的牺牲,他便不能自已地为之忧怀嗟叹。
傍晚略带清冷的熏风吹来,张孟谈努力地摇了摇头,将伤怀抛出脑外,向肥勇部署道:“憨货,你去找亲卫里找两伍亲信与一名医官,负责宗主的护卫。我回宾馆与使者商议,批准郑国来使归国,以及筹措车马粮秣。记得明日卯时,于南城正街会和。”待肥勇应了声诺,张孟谈才看向赵伯鲁,问道:“那宝弓,需要给公子留下吗?”
“不必了,前路莫测,还是交由毋恤防身吧。”张孟谈应了声诺,也同肥勇一道离开,可将至营门处,他还是忍不住道:“伯鲁公子。”侯在戟门前,如同亲卫的赵伯鲁又抬眼看他,他似立下军令状般,道:“赵氏之社稷宗祧,必能无恙!所以…所以万望公子珍重。”赵伯鲁却未尝回话,只是以温柔的微笑代替着回应,挥动衣袖以示送别。
随着二人离开,赵伯鲁移目看向周遭,见左近兀自无人,遂掀开帐幕,走入营中。看着地铺上犹自昏睡的赵毋恤,赵伯鲁徐徐抬步走近,而后躬身屈膝,在其身侧以正坐探看着面色苍白的赵毋恤。
他始终未尝言语,也未有动作,在如是静默地看望了半刻后。他终于款款起身,走向营帐里置放的几案,往边上的豆里添了些灯油,而后以盘坐坐定在灯影下,从旁抽出一卷空白的竹简与刻刀。几日里不能启齿的话语,于昆弟旁再不复窒碍,彷如冰消雪融,心声伴着篆刻一笔一笔重重落下。
几百字篆刻得再缓慢,也不过一刻左右,将送别的竹简合拢扎紧,赵伯鲁又回到赵毋恤身侧,将简册置于他身旁放好。能为已竟,赵伯鲁再不做淹留,撩起帷幄往外而去。其时夜沉云浓,不见皓月清辉,唯凯风续续低徊,卷起战裙的几何摆纹。
抬眸凝望前方,不远即是高大的营门与连绵的城墙,昏暗的轮廓阻绝着视野遐眺,徜徉于暗昧的赵伯鲁却无由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团白色练帛,将其解开,然后从颈项起,一圈一圈细致地缠系在面容上。
仿佛要将赵伯鲁这个名姓与面容都随布帛环绕而彻底苫盖尘封。
……
轮毂飞旋,四辆雕花板壁马车于官道上不住飞驰。许是战时后方郊衢无人打理,坦途之上不时有乱石泥块拦路,以至造价不菲的马车每隔不久便一阵颠簸。接二连三的振动传来,安寝在车舆里将养的赵毋恤也不堪其扰,从昏睡中醒来。
迎眸是深棕色的板壁,身后是不住涌来的推背感,赵毋恤方一清醒过来,便问道:“是地龙翻身了?!”说罢,便要挣扎着起身。见势不妙,一旁的医官连忙按住他,“您气血有亏,委实不宜妄动啊!”一旁的张孟谈也赶紧补救道:“未尝,未尝!主上还是好好安养吧。”说毕,又是一阵沉默。
然而身下又传来一阵颠簸,赵毋恤不禁疑心大起,不顾遗嘱便仰卧坐起。少却两道身影地阻挡,赵毋恤清晰地看见了周遭光景,两侧是垂下的布幔,前方是厚实的帷幕,但距他方位也就一丈有余,他如何能不明白心腹妄动,将他从营帐里转移到车厢里。
“让开!”久经上位濡染,陡一发火,自是势如雷霆。张孟谈这肱骨虽不怵还有心外拐阻拦,可那医官却经不起宗主一怒,依言退让开来。赵毋恤忙往一侧靠近,掀开布幔,源自山野的清风由窗口扑面而来,驰道旁的碧树不住飞驰后退。
景象再度证实了推测,赵毋恤一拍板壁,怒喝道:“胡闹,令车调头,赶紧回晋阳去!”主上盛怒之际,张孟谈却硬着脖子,咬牙说道:“不!”接着又劝道:“主上,晋阳已远,咱们已回不去了。”赵毋恤却不死心,延颈探出窗外,但见雄城杳杳,仅余一道淡渺的轮廓。赵毋恤不由颓然坐倒,“您若有不满,不妨看看简册。”经其一说,赵毋恤才感胸前揣有异物,但出于愤懑,也未睬他,缄默着取出竹简解开。
毋恤,见字如面。
当尔打开这封信笺时,想是已从昏睡中醒来。还恕为兄有僭,强命两位带尔前往新绛。
然晋阳不足守也,你我皆心知肚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戆也,非勇也。
弟自承父业肯构起,终日乾乾惕厉,不敢稍有懈怠。愚兄看在眼中,忧思却不能自已。
枉为虎父冢子,外不能匡赵氏基业,内不能抚家室安平,诚乃兄之过也。
严君高仰,慧眼独具,弟果然翩幡夭矫如龙,然时运不济,困蹇而或潜在渊。
愚兄固信三易无咎之说,亦不愿就此束手,方有斯惊人之举,尔不必觉有愧于兄。
兄之所为,旨在赵氏,非独尔一人也,若犹感羞惭,便请宽宥愚兄此番逾矩吧。
信笺碍于篇幅,来至竹简背面,又书道:
昔高堂义训有,“独王之国,劳而多祸。”兄才止于中人,所谋不多,唯借身世享君子虚名。
所能为者仅于危急存亡之时,擅权揽责也,聊表分忧寸心而已。
且为赵氏旌旗偃蹇,亡而不折,诚死得其所也,又复何患?
弟勿以愚之顶替捐躯为恨,有生则必有死,若幸而为人鬼,窥瞰故土桑梓,诚乃愚愿。
若仍觉愧对箕裘,欲回报已逝,便请干父之蛊,重振门庭。
使亡者见欲见之所见,遂故人享畅想之所想。亦既见止,亦既觏止(gòu),我心则夷。②
唯望弟之此行,元亨利贞。
读过大兄的留书,本愤懑焦躁的情绪尽化作流水东去。赵毋恤回到原位坐下,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启齿问道:“将弓留给大兄防身了吗?”见沉闷的氛围有所好转,张孟谈忙接口道:“不尝,伯鲁公子言宗主安危为重。”不待主上发火,张孟谈又补救道:“但臣下已尽所能,为伯鲁公子招徕到了援军。”
“不是说樽俎不顺?”
“禀主上,切实不顺。但一想我等在前线舍生忘死,列国使者却在后方骑墙观望,臣索性豁出去了。”赵毋恤目光如电,张孟谈也娓娓道来:“昨日臣回到宾馆,却见众使者正设宴相娱。我等衣食紧缺,徇国忘身,这帮瓦釜却尸位素餐,臣气愤难耐,遂毁了宴席,召集列使于一室。好言既然无用,臣便不再相劝,亮出兵器,以死相逼。”
“中原诸国不就是如此?从来记打不记好。”张孟谈附和道:“主上所言甚是,教其易地而处切实卓有成效,不过还是有几国使者强项,臣遂为其厘清条理。说来也是讽刺,这些人不惮一死,对爵位承袭,党争倾轧倒是计较得很,臣再辅以泉货利诱之,故使列国使者意动,遣副使归国,增派援军。”
“好!”赵毋恤一拍板壁,难得情绪激动地称赞着。一直以来,都是大兄为赵氏,为他这不肖弟辛勤付出善后,孟谈能招徕来援军襄助,已是而今菲薄的他唯一所能做之芹敬濡泃(jū)。凝望着前方的帷幕,呼啸的山风掠过,卷起半边帷幕,和煦曙晖斜照而入,见车舆外白日青天,赵毋恤由衷希冀着。
但愿此行如大兄临别寄语,一应元亨利贞。
①箭头为平头式,只有撞击功效。多用作练习的无锋箭矢。
②:出自《诗经·召南·草虫》。本为妻室思念丈夫之诗,故取后半化用,以他为它,亡者构想的美好世界,来以安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