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章,赤地(2 / 2)烟海录首页

固然以理智压倒恐惧,不断暗示安抚着自己,可害怕与绝望这些类人类生来就有的情绪不住在脑海里蔓生疯长,似是预兆般提警着他,在这个无比动荡的世道,凡俗就连死法也抉择不了,最后唯有惨淡地曝尸荒野在某个角落里。

失控的想法如潮水般间断侵蚀着灵台,以至于眼前的黑暗渐渐消散,他才踉跄地遁入梦乡。结果未在其中安稳地停靠多久,孩子们醒来后刻意压低的谈话声已贯入耳中,困乏的睡意纵在眼睑缠绵,可想入睡却是那般遥不可及,张伟摇了摇头,索性挣扎地从黄土上坐起。

眼见先生精神委顿,面色不佳,石头当即劝道:“要不再歇歇吧,先生。”自打宣人势如破竹,攻克雁门、代郡后,就证明了他当初的臆测只是一厢情愿。宣人若狂犬般在身后追咬不休,他又哪有余裕觍颜在此虚掷光阴,他摆了摆手道:“走吧。”眼下每往南边走出一步,都是对自身安全的另一道保障。

于是一行在略作休整下,又一次上路。铁蛋固然准备了好些干粮,可三个人的损耗毕竟要胜过他那瘦小肩膀所能负荷的,等到午时时分,漫长的赶路已将行囊里的干粮全数化作补给的能量。待到未时出头,腹中空空如也的几人终于来到苟家坞左近。

饥肠辘辘的孩子们甫见村庄,纷纷飞也似地跑下甬道,觅食去了。等在后的张伟绕过箭楼,徐徐走下辇道,粗略搜了一遭的铁蛋已苦着张脸地唤道:“先生。”瞧他那可怜的委屈样,张伟立时体贴地询问道:“怎了,没找到吃的吗?”铁蛋小嘴一撇,“连铁锅都看不到一口,莫说干粮呢。”这时,去了另一家民居探索的石头也无功而返地走了出来,对铁蛋道:“我也没找到呢。”

相比起其他仓卒逃难或被抓丁掳走的村镇,苟家坞的境遇明显要好出一截,街衢巷弄丝毫没有凌乱芜杂的痕迹,有的只是无人打理后积攒的浮灰与蛛网。不过说来也是,人与人终究是不同的,有荀氏子息这个烫金名号作拜帖,有赵氏封官这个承诺作许约,一应鸡犬升天从容投军,理所当然地要将泰半物资带走,充当行军的辎重粮秣。

但尽管明知情势如此,张伟与两个孩子还是要坚持不懈地探索,谁叫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呢,在分头行动,直奔各家庖厨一刻以后,三人终于找到一口铁锅与少量食材,让张伟开始了烹调。

一面生好了火取水烧锅,张伟转头招呼着孩子们再去搜集其余食材。不得不说,突如其来地事件完全打乱了他此前逃难的准备,眼下只能草率地就着余下的残茶剩饭调制成易于携带保存的食粮,来撑持南逃的计划。

随着羹汤做好,闻着饭菜香气的孩子们也适时带着食材回来。简单地用过一餐,将肚腹填得五六分饱后,张伟取来剩下的边角料制成干粮,催促着孩子们及早歇息。但囿于食材的紧缺与炎夏里的不便储存,忙活了半宿的张伟也只赶制出将将够一天半用度的粮食来。

沉重的疲惫是最好的助眠,忙碌了一日的张伟来至土台边上,脑海里兴不起半点纷拏的思绪,几乎是沾床就睡。待从黑梦里醒转,压抑而深重的现实又在身后追逼,张伟草草将食物装好,便唤醒了在梦乡中熟睡的孩子们,匆匆向着苟家坞以南赶去。

扫向那座气派的府邸,张伟目光仅停留一瞬便转移开来,兴许里头因优渥的家境而还留有些余粮,能充实起他们干瘪的行囊。但时间紧缺,山道曲折而迂回,待他们下山时,恐怕早就沦为逃难人潮中的最后一批。就从影像与网路上学来的技巧而论,抵御危险与侵害的往往并非是高超的求生手段,或是充足的储备,而是虚无缥缈的运道和替人挡灾的不幸者。他不想为哪个气运之子挡灾拦祸,便只能挤占出时间来落跑争先。

自打离开苟家坞后,于他认知里无处不是迷途,找不到山道与捷径,偶尔在山崖无路处碰壁,才是行路常态。唯有仔细寻索着草木陆离,他人踩踏过的痕迹,几人才勉勉强强找到一条下山的坦途。

待沿着山道走下山脚,来至附近的村庄时,已是整整两日之后。然而当好不容易才跋涉至此,面有饥色的三人却泛不起一星半点的喜悦来,盖因整座村庄浑似被凶徒恣虐过境,沿途凌乱的走道,洞开的门扉,一眼到头且空空如也的屋舍,无处不在彰显着被劫掠后的悲苦惨状。

只是尽管已然如此,求生意志与饥驱叩门还是役使着一行在疮痍中分头搜寻着残羹冷炙。在搜寻了两间无人的房舍无果后,静谧的走道旁忽而传出一阵低沉的饮泣声,张伟循声走入薄壁内的民居,但见主厅晦暗的光影交错下,一道平躺在土台草席上的人影双唇不住嗫嚅,似是在哭诉与咒骂着什么。

眼见他人老泪纵横,张伟到底硬不下心肠不闻不问,迈步走近,喊道:“老人家。”可风瘫的老人眼中困蹇的只有灰败的底色,即使在这荒凉的地界与同类重逢,也未滋生出丝毫的喜悦来,反而以冰冷的言语对张伟道:“杀了我!”

与其让饥饿与病变一点一点蚕食朽迈的身躯,不若痛快地以一死了结吗。扪心自问,设若自身遇到相同的景况,恐怕也会作如是想吧。只不过想归想,一涉足实际要亲手结束掉某人的性命,张伟便只能望而却步。

恰在此时,铁蛋抱来一筐深绿色纵纹的植物,向张伟问道:“先生,这个可以吃吗?”来到这个世界,扎根在田野里观测那些生长期与成熟期的作物也就寥寥几日,源于农家的孩子尚且不晓,他又从何得知?似是为激起少年的凶相以达成夙愿,老人目光瞟来,嘴里便冒出尖酸的讥诮,“浇漓之世里,为人师表竟这般容易吗?不通农事的货色都能厚颜出任庠序里的先生了?”

固然对这老头儿抨击先生感到不快,可他毕竟知悉箩筐里的物事,铁蛋还是摆出一副诚恳请教的面貌,对着风瘫的老人问道:“老爷爷,您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老人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甫听求教,直言道:“芣苢。(fú yǐ)多半是这群小畜生将这视作药物,才没有一并带走。”

这熟悉的名字传入耳畔,张伟立时接过箩筐,匆匆向着后院的庖厨走去。老人却不禁嗤笑一声,眼看他故态复萌,仿佛又在嘲弄先生,石头也懒得搭理他,于是场间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借助午间明丽的日光,站在庖厨前的张伟放下箩筐,从中取出一株芣苢仔细端详——其根茎若芹菜般呈浅白至青绿色,叶片若樟树般为椭圆形,边缘还有着细小的锯齿,穗则是浅黄到深绿色不等。

一想方初读《诗经·周南·芣苢》下的注解可食二字,张伟立时抱起箩筐,走入厨房。可当步入其中,看着光秃秃的灶台,张伟不由得一阵傻眼,周书不是就兴怜贫恤老,吊民伐罪那一套,怎的“老马反为驹,不顾其后”?连薪水这等简单的抚养都欠奉,甚至还要把那一口铁锅都给扒拉个干净。

不过念及这动荡世道下,人人逃避战祸自顾不暇,秩序逐步走向崩坏,张伟也就释然。只是当他抱着箩筐,走回厅堂,莫名见氛围变得分外凝重,不由出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那个,我先去旁边那家的厨房,老人家就托你照顾了,铁蛋。”

面对先生地嘱托,铁蛋唯有颔首应诺,压抑着饥饿,礼貌地与瘫痪的老人相处,“小子,给我倒碗水来。”应付着支使,在厅堂找了一圈,铁蛋才在边角里寻到水缸与陶碗,倒了半碗送与老人。

“一看就是没做过事的,手脚都不利索。”强忍着刻薄言语的嘲弄,将陶碗递给老人唯一还算自如的右手,他却因老朽如同接过烫手山芋般颤颤巍巍的,将大半碗水泼在石头身上,无论怎样挪移也凑不近干枯苍白的唇,他索性松开拇指,任陶碗失去控制坠落摔碎,使气性般喊叫道:“不喝了!”旋即又道:“杀了我!”

深感老人古怪乖僻的铁蛋不知所以,甚至被惊吓出了一激灵,不知所措的他唯有在一旁着凉水,企盼先生或是兄长早点回来,替他结束掉眼下这不上不下的处境。然而见到他胆怯的模样,一心求死的老人并未烦人地纠缠着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对他感慨道:“小子,不要像我一样,连死都要人援手施舍。”便放空思维,注视着上方逼仄的天花与横梁。

压抑的环境终于在一刻钟后有所缓解,搜集完少许原料的石头寻觅着二人的踪影,来到这缄默的房中。看弟弟苦着一张小脸,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连忙凑近问道:“怎么了,铁蛋?”随后才发觉房中还躺着个如同尸首般一动不动的老人,“先生托我照拂这老爷子…”自家弟弟是不是个伶俐体己人,石头最清楚不过,将手中归拢好的食材交给他,随口道:“我来吧,你去将这些交给先生。”

铁蛋应诺一声,立时欢天喜地地去了,石头则取出一块布帛将地上的残渣给收拢包好,重新倒了一碗水,送至老人唇边,“老人家,喝口水吧。”不料真将清水送至老人唇齿间,老人犹自选择抿紧双唇,闭口不饮,待石头稍微收回陶碗,他才道:“小子,别浪费水了,你们既然不想污了双手,就让老头子一个人安静等死吧。”

喑哑的声音一如他朽迈虚弱的躯壳,让人心生恻隐,“老爷子,活着…难道不好吗?”老人虽想摇头,可萎缩的肌肉令他连转动颈项都是万分困难,他只好以嗤笑来代替否认与斥谬,“你们还年轻,还可以对未来有着盼头,老头子这风烛残年又能指望什么?不要怜悯我这老头子了,你之善心对老头子并非针石也,而是实打实的笞楚啊,听懂了吗?听懂了就赶紧滚吧!”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石头唯有放下手中的陶碗然后默然退去。

既想早些摆脱在后的尴尬处境,又需为填饱肚皮去各处搜寻烹调而耗费时间,似乎人生总是在某些时段陷入自相抵牾的境地而欲进反退。草草进行一遍焯水翻搅后,将芣苢煮熟,再把铁蛋带来的米面蒸熟脱水,草制的干粮就已炮制完毕,张伟一面分装收好,一面将水煮芣苢盛入碗中,送入毗邻的民居中。

说不清是饿得慌,还是对乖戾老人的抵触,孩子们纷纷吃得飞快。不到片刻功夫,就已吃完了清凉甘甜的芣苢,准备继续逃亡的旅程。张伟也同样说不清自己是一厢情愿的伪善,还是厌憎这由此及彼半点不由人的处境,总之,在收拢好上路的行囊之后,他还是将一碗盛满食粮的陶碗置放在老人身旁,方才带着孩子们离开。

而就在一行离开不久,竭尽气力方微微昂起头的老者,看着手边那碗采采芣苢,莫名流露出古怪而丑陋的笑容来——他总归想到了那个解脱的方法,于是哆哆嗦嗦地抓起陶碗,任温热的汤水泼洒在萎缩干瘪的肌肉上。经其不懈努力,终于将微倾的陶碗凑近至唇边。

老人竭力地张开嘴,动用凹陷的双颊卖力地呿吸着,直至苍白的脸颊上浮现起一抹病态的红,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将那一株芣苢吸吮进口腔里。残余朽败的牙齿压根起不到阻拦的作用,嫩绿色的根茎直愣愣地顺着舌的引导,楔进咽峡喉管里,蜷缩的绿叶经唾液与汤汁地浸泡重新在他口中发散盛开。

分明强烈的异物感撑满了口腔,壅塞住呼吸道而渐渐窒息,涕泗不受控制地从眼眶和鼻孔中横溢而出,老人也始终未松开紧闭的唇。他就这般莫名的坚持着,让芣苢这对老人效用极佳的药物,结束掉自己那可悲的残生。

由始至终,老人也未透露过自己的生平与遭遇。在这动荡的世道里,多数人都若芣苢的别名,车前草一般,尽管想顽强而坚韧地活下去,却被时代轮转的大势给倾轧碾落沦为齑粉微尘。

当日月轮转仿佛虚妄,曾经阜盛的地方牢落空荡,镌刻着丹书的城池只是途经空洞字眼的从属,不再具备任何实际的意义。坚持跋涉过几十个日夜,见证苍郁的沃野被啃噬成荒芜凋敝的赤地的张伟终于明白缘何,在这片广袤的赤地焦土上,诸如此类的事情委实已太多太多了。人人似是以地区宗族体魄间界的各类野兽,彼此疏离冷漠地苟活着,他尝见过襁褓被遗弃在荒野,皱巴巴的小脸或是苍白,或是青紫。他尝见过衣衫褴褛的妇人,箕张着斑斑红白的赤身,颈项上残余的是紫红色狰狞的勒痕。他尝见过饱腹如怀胎九月的汉子,亦尝见过骨瘦如柴的男人无声无息地栽倒在某处。

在这样的时代里,残酷得不需要故事。

无人会去探究谁人时乖命蹇,无人会去挂怀谁人沦落至此,饥饿带来的空虚感剥离掉体表的温度同时,也撕去了附着在人性上的温情。人人破开道德的枷锁,践踏着原本的秩序,恣意地释放着与生俱来的野性与潜藏着的恶。而这些血泪,终究就只有悠悠苍天,泱泱后土得以烛照发见,载入地表。

只是日升月落,展眼即是新天,春去秋来,枯荣被覆故地。彼时之遭际悲戚,恐怕只有化作挽歌,同哀怨的骨笛,说与那山鬼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