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三章,余烬(2 / 2)烟海录首页

翌日各自醒转,将树上余下的果实吃完,下一顿又没了着落。石头也适时地提出了疑问,道:“先生,我们以后当往哪儿去呢?”张伟沉吟半晌,才答道:“我们去镇上吧。”无论怎样,他都应回到镇上一探究竟,哪怕兴许故人不存。

既确立好了旅途的终点,二人轮流牵过铁蛋的手,向山下而去。俗语揶揄“匪过如梳,官过如篦。”以形容官家中人酷烈,尽管张伟觉得以偏概全,过于武断,可这便是可悲的实情,途经一日,犹未路遇谁人,张伟一颗心不由越发沉降下去。

又过半日,三人终是顺利无阻地在午后来到镇前,可方踏近牌楼,原本好端端的铁蛋便忍不住呜咽起来。是啊,当几度看到重复的景象,大街小巷皆若风飙恣虐,藩墙篱落彷如丘墟残存,又怎能不感怀身世呢。

“先生…”未等石头发问,张伟率先摆了摆手,一人独自走进脚店里,指尖划过积灰放好的货物,徐徐走近账台前。台面依然是昔时模样,除却有序堆积着的几卷账本,便只余一把简朴的刻刀。抖擞擦拭掉账台与简册上沾染的尘埃,与刻刀一并放进抽屉的夹层里,却见内里旮旯处放有一包鼓囊的布袋,似待张伟来取。

这里的整洁如在诉说着王老爷子之前是何等从容,张伟仿佛能看到凶蛮的武卒闯入脚店,厉声恫吓,而把玩着刻刀静待宿命莅临的老人,颇有《心术》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风范,迤迤然从座位上站起,款款对众凶道一句:“就来。”遂使这经营半生的脚店无犯秋毫,唯留埃土封尘。

似看出张伟的难过与沉重,石头交待一声,也默默跟进脚店,便欲宽慰道:“先生…”可方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是何等的唐突,若一句宽慰便能消解苦痛,自己也不至需要哭干眼泪方能安眠。张伟只是摆了摆手,谢过他的好意,他并不悲伤,只是怅然积压在胸臆里莫名有些堵得慌,令他不禁想发问,何以人事总是如斯倥偬呢?

拟把怅惘封存,带着孩子们重新回到镇上。固然各户多是门扉洞开,任选一座皆可当作落脚,张伟还是领着他们拐了几道弯,来到先生与师娘的居处。果如师娘曾言,为免他在门外傻等,一直虚掩着门板,以待他不日归来。领头走在干净的小道上,张伟心念又不禁有些起伏,他们一个两个为何总是这么逞强呢?非要在临别之际,还留下恬淡和从容的印象,是非得让自己铭记珍藏,念念不忘吗。

可当张伟走到庭院,见过往打理整洁的天井下全是黑色的颗粒物时,这自作多情立时若浮沤幻灭。与之同时,一只毛茸茸,肥嘟嘟的鸭子像卖力地蹬着三轮一般,御使着它厚重的底盘,扭胯漂移,生生从张伟与孩子们面前闪过。

还未等张伟反应过来,一路有些哭唧唧的铁蛋,已是被肥鸭吸引住了心神,兴冲冲地撵着它展开了追逐。石头方想过去制止弟弟的胡闹,可放纵天性的铁蛋已是一溜烟便没了踪影,只得回头请示先生,但张伟却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话语间仿佛双关,“石头,不要去克制,也不要去妨害天性,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才是孩子们当有的面貌啊。东海边曾有位国君问政于姓孔的夫子当如何治理国家,夫子只言简意赅地答了八字,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意即各在其位,各司其职,各守其本,各尽其务,但先生觉着那子子二字,不单只是为人子嗣,履行孝道一说,亦含藏着孩提应以孩提之天性纵情一说啊。毕竟能容得每一个孩子们尽情放声歌唱玩耍,施展天性,而不为俗务所羁的国度,才是值得向往宜居的地方啊。”

“而且这童真童趣,往往只在少时留有,稍一长大,被世情磋磨,就如迷藏躲个没影,能存留者希世含有。所以啊,我们就不要打搅,暂且就由得他去吧。”石头懵懵懂懂地颔首,便站定在檐下,看着弟弟兴奋地追逐肥鸭。

张伟则依照记忆,去书房里取了火刀火镰等生火道具,准备到厨房里先草草炮制顿简餐糊口,可方一出门,迎眸即是乱象频生。在前的是慌不择路的家禽,狂奔下将自己排出的黑色颗粒物踩扁作画笔颜料,于庭院中留下抽象的涂鸦。在后的则是彷如芥羽③,衣衫上沾满羽翼与菜叶,一心只想着逮住肥鸭而冲进园圃的铁蛋。

漫天是飘荡的羽毛与菜叶,遍地是粪便的涂鸦与脚印,看着师娘与先生的住处被糟蹋成这个模样,张伟便忍不住青筋直跳,嘴角直抽,萌生出吃了吐,要把这倒霉孩子好生说教收拾一顿的念想来。

但方从书房檐下走出,铁蛋便是奋力地往前一扑,终是将这只与他纠缠许久的肥鸭给逮住了,哪怕那肥鸭犹在挣扎,脚掌不住乱蹬,也浇熄不了他那兴奋劲丝毫。他也不顾膝上的泥点与摔伤,立时从泥坑里站起,抱紧着哀嚎不已的肥鸭向哥哥显摆起来。

看他难得如此高兴,不下自己少时得到那只软绵可爱的松狮一样,张伟准备惩治的无名火也不禁消了大半,就罚他把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好吧,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恶魔吗。可那厢却似是有什么悬疑未决,抱着鸭子的铁蛋一路紧赶慢赶,嘴里还不忘喊着:“先生!”终于追上了去往厨房的张伟。

“怎么了?”看着忙着大口喘气,无暇回话的铁蛋,张伟不由猜测起他的用意,以石头这般沉稳的小大人性子应是不许他养宠物,所以想请自己这长辈帮着转圜应允?没事的,一般之前总说着多掉毛多排泄多拆家全是麻烦而嫌弃的,过后就会有多宝爱多珍视多不忍释手,只不过嫌弃的对象从宠物变成了你而已。

但小孩子总是教人防不胜防,正当张伟作如是想之时,好不容易顺足了气的铁蛋却道:“先生,等会能加餐吗?就,就用它。”张伟也说不上来,腮帮莫名便一阵抽搐,这倒霉孩子是真没把自个儿当外人来看啊。

可看着他亮晶晶,满是渴慕的眼睛,嘴里因哀伤而止不住的泪水,张伟还是没忍心直接回绝,只好改变了说辞道:“且留待明日吧,鸭子要拔毛,要放血,要焯水,方能去除肉里含带的腥味,等炮制好起码要等到戌时之后了,今天就先随便吃上些。”

甫闻先生同意,说是明日,铁蛋已被吸走了全数心神,不由兴奋地一跃老高,嘴里还不忘高呼着:“先生万岁!”然而就在这蹦跳间,紧箍的双手终于松脱了些,肥鸭趁机猛地挤出怀抱,以劫后余生的姿态向着自由狂奔。

眼见定制成餐点的鸭子飞了,铁蛋立时便要去追赶,还好张伟这会儿刚说完话,注意着他的动向,立时一个擒拿,揪住了铁蛋的后领,又是安抚又是吩咐,道:“好了,先别管它了,既然是明日要吃明日再抓他就是了,先帮先生将院子打扫一番。”

有饵在前,无论是水中游鱼,还是陆上犟驴,亦或倒霉孩孺,统统会乖乖就范,果然铁蛋听罢便乖乖地去问询兄长,拾来扫帚,打扫起了之前战况激烈的庭院。

呼,眼见再无麻烦缠身,张伟终于舒出口气,走进厨房内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清净与安宁来。厨房内犹自储放着不少米面,秉着一切从简求快的理念,张伟立时起锅烧灶,烹制起了之前草草做过一遍的疙瘩汤。

端着盆碗,途经后院围栏,看着踽踽行步的家禽们,张伟纵有一丝不忍,还是决意明日先擅作主张,宰上一只给没怎么吃过肉味的孩子们尝尝鲜,毕竟曾子杀猪珠玉在前,断不能让孩子小小年纪便觉失信乃是平常。只是将疙瘩汤给端去,原本餐前还在兴奋的孩子们于尝过一口后,忽而就变得沉默寡言,面有难色。

是自个儿也有制作黑暗料理的潜质吗?他分明在烹调时品过滋味,一切都觉还好啊。可铁蛋却是率先忍不住,捂着喉咙便往水缸处跑,直到满满灌下一瓢后,方才徐徐回到原位上向张伟抱怨道:“先生,这也齁咸啦!”

张伟这才又尝了一口,细细咂摸,是品出些咸涩的滋味来。他承认,自个儿是有些厨艺不精,加之这老灶台起火温度不高,碱盐池盐溶解速度不似井盐海盐那般快,以至错估而多加了一两勺,但也不至于达到令人发腻的口感啊。是孩子们这些天里少盐的食物吃惯了,才觉着口感过重?

“石头,这菜味道很咸吗?”饶是石头这般伶俐人也忍不住颔首以应,铁蛋更是再矢口不提肥鸭云云,仿佛一经先生炮制,这上好的食材真要变成一道齁咸的盐水鸭了。“难以下口便不吃了吧,先生再煮些清淡的粥就是。”未想自己现世登坛,一如与某伸脚禅师唔对俗士般应用未圆④,徒赠笑料,张伟便不禁有些鬓角发痒。

可尽管滋味不佳,孩子们仍然恪守着贫家传家的家训,一点不剩地将食物给吃完。只是吃完过后,不免一个两个都要抢着争问溷厕在哪,好方便如厕。为孩子们指明了位置后,张伟径将陶盆拿去庭院冲洗。家常小事往往在外多觉顷刻即好,可唯有亲身去做时,方晓有多磨时琐碎。等陶盆一应淘洗干净,暮色已是浸染云霞,晚风带来一丝清凉,再将物事归类放好,去方便的孩子们也已一一归来。

终究彼此都成长了些许啊,铁蛋渐渐没了往日的娇气,无论往来都会先与自己报备一声,以免他人牵挂,才回到房间里享受着柔软的衾枕打滚。而石头作为穷人家的长子,也学会偶尔不再那么克制与含蓄,会任情地直抒胸臆,问询着自己,“先生一直没与我们说过这里是哪儿,但看先生这般熟悉,应是先生故人的家吧?”

“是先生的先生的家哦,先生在镇上屡受先生与师娘的照顾。”

“先生莫要伤怀,师公师奶定能好好的。”听着宽慰之辞,张伟却忍不住于他额头上留下一手刀。人小鬼大的,自个儿的伤痛还没来抚平,便忙着来开解自己。再者说,自己脸上的表情真有那般浅显易懂,似因哀伤而不振吗?张伟不禁以手捂脸,似和面一般把情绪尽数敛去,不显波澜。

捂着额头,按摩着痛处的石头隔了半晌,又瓮声瓮气地问道:“既然这里是师公的家,那先生,这里有藏书看吗?”因敲打戏谑而情绪稍稍好转的张伟也扬起了笑意,答道:“当然了,似先生这等博学之士,藏书可谓相当丰富。”

张伟一面说着,一面已领着石头走进东边的书房里,熟门熟路地为他点燃烛火,拣选起阁子上的书籍,并问道:“想看些什么?”

“那,先生,这里可有关于医术的书籍吗?”虽然阁子上的书籍是由张伟亲手一卷一卷放置上去的,但当时师娘又催他用饭得紧,故而不尝摊开翻看内容,目下便只得逐一翻找,奈何寻索许久,也犹未看到简册上刻有黄帝内经灵枢素问等字眼。

毕竟这才是常理啊,似《黄帝内经》这般如《周礼》一样众说纷纭,成书年代不定的书籍实在无迹可寻,而类似巫祝医官的个人手稿也难以在乡曲寻获,恐怕只有等到日后百家争鸣,医家行道,扁鹊秦越人书下《难经》之后,医官才能渐渐打破太医与区域的局囿,游方传道使医学更为普及,令郎中大夫广泛存世。

只是以张伟的认知而言,想达到这样的境地,还需时光千年砥砺,方能呈现。

“是没有吗,先生。”枉自一顿夸口犹寻不到,对着小脸上隐约有些失望的石头,张伟还是微微颔首承认道:“是啊。为什么会想看医书呢?”话方落点,连张伟自个儿都觉得问得相当业余白痴,但凡对人体稍有认知,便能明晓人类为何会自然而然地去规避起二次伤害来啊。

“以前即使村里有人患病,也只能咬牙硬抗过去……而且,我想,只要我懂得医术,就能拯救大家了。”是拯救而非避免吗,真是相当不错的辞措与高出自己一等的觉悟呢,张伟忍不住将他的黑发揉乱,并约定道:“往后先生定会寻些医书给你的。现在吗,你要是想看什么,或觉着什么有趣,就踩着小几找出来取下看看,先生先离开一会儿。”

说是离开,张伟却是坐至阶前,任晚风徐徐吹拂捎带,将暮色的卷帙漫漫向东边铺展开来。见得铁蛋房间里的光焰熄灭,张伟才从台阶上站起,走向庭院,开始起了必要的挥拳与闪避的锻炼来。

记不清具体多少次之后,张伟终于脱力而满身大汗地躺倒在庭院干净的石板上。仰望着无尘清夜,如银月色,于满天繁星的光晕簇拥下,心绪不由得一片空宁。

兴许直至而今,他也未尝寻觅到何为生命之真意,又当应为何而死,但那些都暂且无妨。盖因眼前无尘,迷障自散;月华如流,惘然自空,世间于长命之上唯有更多之性命,而他身后恰有两个半大孩子还需得他看护守望,故即便贱如山草野花,亦要坚韧不拔地活着,留待有朝一日,看得他们葳蕤盛放。

况且他们都是劫难中留存下的余烬,理当烧得更红,更旺才是。

①出自“二十世纪之书”J.R.R.托尔金小说《魔戒》:分为三枚精灵之戒、七枚矮人之戒、九枚人类之戒,携带魔戒即会受到蛊惑与影响,九位佩戴人类之戒的贵族也因此堕落为戒灵。

②:出自《老子·德经·五十五章》:意为道德浑厚者,如婴孩一般,即使是蜂蚁蛇蝎一类的毒虫,也不会主动去蜇他;是雄鹰虎豹一类的猛兽,也不会主动去害他。婴儿虽然筋骨柔弱,拳头却握得无比牢固。虽不晓阴阳交泰,男女合和之事,但他的器官却勃然雄起,全因精气充沛之由。虽终日啼哭,但嗓子却不会沙哑,全因元气淳厚之故。认识淳和的道理叫做“常”,知道“常”的叫做“明”。贪生纵欲就会遭殃,欲念主使精气就叫做逞强。事物过于壮盛了就会变衰老,这就叫不合于“道”,不遵守常道就会很快地死亡。

③:即角斗之鸡,芥为甲意。

④:出自《夜航船·序》:尝有僧人与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人不免畏缩,忽闻士子言语破绽,僧人遂向其请教:“澹台灭明是一人,还是二人?尧舜是一人,还是二人?”士子先二后一,尽数答错,于是僧人调笑:“且待小僧伸伸脚。”故词性稍带贬义,另藏排调,而非《晋书》伸脚之讥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