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都要了。”胡人大汉方要伸手去捞,才发觉不对,以往顾客都是同他以手指比划的,怎会有熟系的乡音?果然,他抬头定睛一看,正是昨日的恩公,忙道:“未想着是恩公,我同你还留了五袋马奶,恩公可还要吗?”
都已回到了这边,再留几多盘缠也是无源之水,殊为不智,不若置换成物资,因此张伟道:“都要了,店家这里可有包裹吗?”粗制布幔而已,哪户游商能不做准备,店家旋即颔首,取来一方绛色粗布,将余下的马奶尽数包裹装好。张伟则取下师娘绣制的钱袋,在里一阵翻找,拿出一枚晋阳造五铢布币予他。
偏生张伟昨日的援助成了掣肘,因多是大宗采买,而致那胡人大汉竟无余钱找零,他只得尴尬一笑,又不愿向张伟占便宜,“恩公,我这没余钱找了,不然你先再市面上逛一会,等挑零之后,再来我这儿?”张伟唯求一快,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了,道:“不必了,这剩下的一株权当我冒昧向你问询的费用了。店家远来至此,可知道除苟家坞外,哪里还有下山的地方?”
“恩公是要下山进城?到原野那头一路往东走,有个叫徐家庄的小庄子,在庄子里歇上一晚,再往东南走上一天左右,便可下山了。那苟家坞历来有些排外,我们这些生意人,一般都不怎么往那自讨没趣的。”
“徐家庄吗…”依幕后那人之周密,游商常走的路径岂会筹算不到?恐怕其采用的是兵家计策中最常见的围三缺一而已,山人自以为逃出生天,实则如入彀中(gòu)。张伟充分地保持着谨慎的态度,继而问道:“店家,我与那徐家庄子里的人有些不睦,可还有些较为隐僻的道路?”
虽觉着有些不对,那胡人大汉还是好心的为张伟指明了路,“要是不成的话,恩公不妨过原野往西南方向走走看,我好像曾听镇上有人说过,西南方向有一狭道,难通常人,也就够孩子们通行,恩公有心的话,大可一试。”这柳暗花明的狭道,会不会就是自己救命的子午谷,陈仓道?张伟暗暗记下方位,对胡人大汉连番感谢后,便即辞别。
重回到尾市人群辐辏的地带,张伟只顾得上注视摊位里贩卖的物件,往往只是初次询价,便从钱袋里取出布币购下。短短一刻功夫,原本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已是空空如也,换来的则是褡在肩头,斜挎胸前,挽在手上各种颜色式样的大包小包,单看其模样,简直比之前务工时还要更为忙碌。
稍稍将身上的炒奇,干肉,马奶等包裹整理归类,张伟伺机寻了个无人且方便离开的位置,用压过喧嚷人群的高声喊道:“官兵要来了,官兵要来了!”如是喊了两回,张伟再不顾骚乱正在爆发的市集,率先一步往镇上而去。
有道听人劝,吃饱饭,加之前鉴就在不远,一闻兵字当头,市集立时车声辚辚,驽马嘶嘶,坌尘弥天,吵嚷动地,怎一乱字了得。而导致了这一切的元凶张伟,正趁着镇上还在享受着难得的空旷与清净,敲响了某户人家的门。
固然此前尝有龃龉,惹来怨怼,但张伟还是敲响了李大宝家的门。许是妇人家早起操持内务,才叩一阵,门里便传来取下木制插栓与问话声。见迟迟未有回应,那头也打开门扉,出来探看,却见着此前错怪的小哥,妇人也不禁怔怔失语。隔了半晌,终是张伟率先打破了沉默,道:“恕我冒昧,叨扰大嫂清净了,实是我有要事相告。此前我去苟家坞时,见官军忽至厉兵秣马,似欲过来征募,重演旧事,还望大嫂早作准备,万事小心。”
“我稍后便转告…二根,多谢小哥帮忙传信了。”见着妇人会错意,张伟当即补救道:“不是,大嫂,此次估计为害尤甚,恐祸及妇孺翁妪,还望大嫂慎之又慎。”话毕,便即辞别道:“我还要转告其他人家,便不多打扰了。”不幸的人
待他将下踏跺,那妇人才启齿抱歉道:“对不住小哥了,此前我与妞妞错怪冤枉了你。”张伟微微一笑,却未回话,只是背着身挥了挥手。人生在世,岂有不挨骂遭谤的,世事皆要去介怀萦心未免太过耗神,更何况这也算间接助他洞明蜂虿,以免蛰吻了。
不幸的人往往对这类忠告深信不疑,既因已受其害,更因没有抵御风险的能力,因此张伟转告完毕,便没有怀疑地往先生与师娘的居所而去。经稍一耽搁,本来空荡的长街上已有了奔走的人群回流,好在镇上还没有形成一窝蜂的乱象,趁此张伟还算顺利地避过人流,来到了住处门前。
可当他手掌附近门扉,却不由得陷入了犹豫当中,他在这镇上寥寥识得的三户人家中,无疑是师娘予他资助最多,同时也待他最好,而正是因彼此之间的关系随时日加深,也让张伟逐步了解了师娘的秉性。
除却伊始的重逢,与此前的小别,平素师娘实在是一个相当恬淡而温婉的女子,待人处事皆如她的名字一般清丽而隽永,娴雅而瑰奇。但某有时候,张伟宁愿不要这般名实相副而长情,他尝不止一次透过窗外看到师娘怀念地长望先生的书房,细心地整理清扫着阁子上的简册与浮灰。也正因此,让张伟琢磨不出以何种言辞来说服师娘随他一起避难,他看得出李家大嫂这苦命人不想安稳再一次经受动荡,故而只用平常道出利害即好,可师娘满心牵挂皆在这里,又怎会跟他轻易离开?
张伟摇了摇头,暂且将这些想法给摒弃出脑海,世事之是否终要落在实上一试,方可言罢休,犹豫片刻的他,终是敲响了门板,唤起了师娘。
未几,门扉推开,师娘探出头来。甫见徒儿回来,沈芙蕖由衷地微笑起来,呼他进来一并享用早饭。但张伟迟疑片刻,还是拒绝道:“不了,师娘。”随着门扉推开,瞥见张伟身上系着的大包小包,以及门外仓皇奔忙的人影,聪慧的沈芙蕖已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向张伟问道:“小武,外头是生了什么乱子吗?”
张伟微微颔首,复述起了始末,似是为了加深师娘随他一同出门避难的念想,他叙述得更为翔实,“是啊师娘,赵氏宗主预感知大将军将不敌宣虏,故而在周边大肆抽调人丁,意图巩固晋阳守备。此次之盛,恐怕殃及妇孺老幼,师娘不妨现在先行准备一番,随我外出避难几日。”可饶是张伟把论证给掰扯清楚,沈芙蕖却执拗地摇头拒绝道:“小武,你且顾好自己,不必担心师娘的,你一个人早些走吧。”
也许自打师传被捕后,伉俪情深的她便困被在了这个漫长的夏日里。不得已,张伟只有揭开疮疤,用鲜血淋漓的真相试图唤醒,“师娘,此前抓丁应付前线的乃是知氏麾下,这一次是赵氏啊!就算您再如何想与先生团聚,晋阳与代国也隔了一座常山。”
师娘只是浅浅地笑了笑,答道:“我知道的呀,小武,但我答应过他,要代他守好阁子里的书籍,然后等他回来的。”张伟却觉得荒诞不已,质问道:“死物岂有活人重要?师娘,莫要犯傻了,及早离开才是啊。”但师娘的逻辑俨然不与他在同一道上,“这是师娘与你先生半辈子的心血,哪能说割舍便割舍呢。”
既将此视若心血,张伟也不再坚持这般说辞,转圜道:“师娘,学生本意并非是叫您舍弃心血,而是暂行权宜稍作退让,等风头一过,就能回来取回这些简册的。”她伸出手来,轻柔地抚着张伟的发,曼声道:“傻孩子,师娘是可以走,但痕迹要怎生抹去呢?你没具体亲历过,所以不知道他们能有多歹毒,若他们交不得差,定会迁怒于其他物事的。”
逻辑一旦闭环,张伟也不禁陷入了沉默当中。他如世上绝大多数人一般,不知为什么而坚守,不知为什么而付出生命,所以在寻觅这意义之前,他不介意苟且地活着。也正因此,他能尊重且理解他人似“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这样的抉择。
但理解与接受从来不同,况且师娘形影相吊,要遭人欺侮当怎生是好?他还欲再劝,可师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神失守,阵脚大乱。她道:“小武,师娘并不知道当如何称呼你合适......便还叫你小武吧。师娘与你先生皆笃信子不语之说,但有些事不归于鬼神,好似真的难以解释。既然你已成了小武,师娘还是望你以安危为重,毕竟你已不再只是自己…”
你站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观察从来不是独属于某人的事情。骤然被揭破顶替原主,乃至穿越的可能,张伟不由心慌无措起来,一时竟忘记了问询,话语凌乱都不成语句,辩解道:“师娘,不是,我......”反倒是沈芙蕖的声音一时盖过了他,“你记得及早去换购些轻便的物资,用以防身,对了,你先等等。”
话未说毕,便已折身回了屋内,将张伟寄放于此处的盐巴,缝制好的新衣物,以及一袋银钱干粮全数装在包裹里取来交给张伟,还不忘叮嘱道:“要是自己的银钱不够,就打开行囊内侧的褡裢,用师娘和你先生的,反正我们是你长辈,师娘一个人的用度又有盈余的。你记得先往山上,难以搜查的地方躲避,务必等风头过去了再看着是否回来,师娘就不送你了,你尽早动身吧。”
张伟下意识地接过行囊,犹豫着向师娘再度劝道:“师娘,这里很危险的,同我一起走吧。”沈芙蕖自有一番坚持,仍自摇头婉拒了张伟的请求,接着又上前一步,为张伟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说道:“赶紧走吧,小......”虽知自己因习惯而造就失言,她还是噙着恬淡的笑容,轻轻推着张伟的臂膀。
分明师娘一个妇人家没什么力气,张伟却被她一步步推到门外,渐至踏跺第二级的台阶上。看师娘徐徐阖上门扉,张伟才彻底抛下顾虑,往前几步迈成一跨,便要挤进门内,可那半开的门扉似缓实急,终是在他跨出后彻底闭上。门扉内传来放置插栓与师娘轻柔的话声,“小武,人各有命,休再劝师娘了,这是师娘的选择,你不必歉疚,快些离开吧。”
一试也犹是徒然,劝说无果的张伟只得落寞地回身离开,此刻的他倒迫切地冀望着自己既是牧童,也是周幽,起码在第二次成真以前,所言的不过是为博取关注而刻意制造的虚言罢了。
把苦闷暂且收敛,张伟强打起精神,来至镇头的脚店左近。预计中的两个时辰只余一半还少,周遭已是见不得什么青壮身影,原本热闹的脚店里,也仅剩下王老爷子一人。值此之际,他仿佛不知无常将近,犹自似平日那般打扫着脚店的台案,清理着账目。彼此关系早已熟稔,张伟来到脚店里便单刀直入道:“老爷子,我同镇上人说了有官兵要来,你的店估计暂时开不下去了,真是抱歉。”
王老爷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他这副年纪还在操持着一家店铺,无非是想等一归人来接手,只是现在看来大概是等不到了。见着老人罕见地沉默着,张伟继续道:“老爷子,您要避一避风头了,我怕那些官兵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将您索了去作征丁。”他一番说辞已毕,可王老爷子仍赖在原处没动弹,只是同沈芙蕖那般摇了摇头。
“老头子一把年纪,不想跑啦,他们要来就来吧,听天由命了。”接连的挫败让张伟分外无力,明明已告示了他们险地,一个个却依旧满不在乎。老人看得出张伟脸上的丧气,在柜台下一阵摸索,掏出件物事抛去,同时提醒道:“接着。”张伟两手空空,下意识地接过扔来的物件。
但见那物事除去柄与把手之外,多数被皮鞘覆盖,看形制浑如短匕一般。“拿去防身。”随着老人一声呼喊,张伟才褪去皮鞘,仔细端详着这物件,把手、柄,以及锋刃全数用青铜打造,是以握着柄的时候,有些冷硬与扎手,直到这个时候张伟才发觉王老头儿馈赠与他的并非是剑与短匕,而是单独的戈头。只是这物件估摸已有些年月了,并不似影视剧中常见的战戈,设有如镰刀一般刈割的胡,只有间界不甚明显的援与内两部分。
无意得了把心念的防身武器,张伟郑重将其收好,才向老人问询道:“多谢老爷子了,老爷子既然早准备了防身的器具,怎的而今又不愿走了?”老人轻轻一笑,信口道来往事:“我正年轻那会儿哪有这种麻烦缠身,这里山穷水恶的,狄人都嫌僻远,穷苦得又无什么山匪肆虐。就是晋公得了两狄,也过了段安生日子,只是后来那老赵家着手营建晋阳,缺乏人手,我们才算遭了罪。”
说到此处,老人因年高卡痰而徐徐顺气,待啐将出去,才笑着继续道:“我们是什么人呐,妥妥的化外之民吗,往前数个几十年,谁是劳什子晋人了。那老赵家的算计也是精明,见着号召无用,就拿财货和物品来砸,我们这些乡里人哪见过这些物事,就猪油蒙心多半跟着去了,我同你说,这石溪镇以前可比现在大嘞。”
张伟微微颔首,这段倒是和李家村的变迁续上了故事。那厢王老爷子则继续说着他的故事,道:“我那时上山打猎去了,还觉着点背,这天赐的便宜活计没落到自个儿身上,后来过了几年也不见着有人回来,才知是祸非福啊。那老赵家后来估摸是收尾人手又不够了,又再来了几回,这次就没人上什么恶当了。那老赵家索性就撕破了脸,直接派兵来征,老头子我见势得快,麻溜地往这山里跑,叫他们逮个不着啊,穷生恶气,哈哈。”
“就是我那崽儿,属实太没眼力劲了,人家气势汹汹过来,也不知道寻个地儿躲藏,真是光长个子不长脑袋。”眼见老人提及自己疮疤,张伟忍不住宽勉道:“老爷子,大哥定能吉人天相的。”王老爷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都过去了,他若能回来估摸早就回来了。我那老伴怨我光顾着自己跑路,也没捎带上自家崽儿,就与我闹掰和离回了娘家。老头子我这辈子都在跑,到晚年了,真是有些累了跑不动了啊,就这样吧,他们也不能指望我一把老骨头和人出去搏命,至多就做些后勤活计,打打下手吧。”
“难为你耽搁时间不去避难,来听老头子的碎嘴了,这点东西权当老头子的答谢了。”话音落点,一个小巧的褐色布袋就抛了过来,张伟凭空一抓,正入掌心,稍一掂量即知是布币与刀币,张伟连忙摇头道:“我不能要,老爷子,盘缠我这个有多的。”
“你要是不要随你扔回哪去,丢给谁人,别来烦老头子就是,快滚快滚,省得等会给官人给拿住了。”张伟摇头苦笑,听劝地退回门边,替老人阖上门扉,只是还余一隙间,又将那钱袋抛了回去,接着转头离开,嘴里喊道:“老爷子,有这戈头就够了,余下的给我那未蒙面的大兄置办家业去。”听得一声闷响,王老头儿也不去捡那钱袋,只是脸上带着无奈的笑意骂了句这臭小子。
固然王老爷子始终讲着故事,把持着氛围,可当张伟离开后,他还是不免泛起颓丧与徒然等情绪来,枉他于黑夜中能周览逵衢,洞见歧路,也不能忤逆旧人踏上穷途。假使凡尘真有先知这等超然存世,他也期望有冥冥能作幂篱苫盖住双目,不愿看畴人于路尽处放声痛哭吧。
任张伟空咨嗟,龙车亦永难弥节,浩浩向虞渊驰骛,须臾已向天心去也。随着午间燥热的山风吹来,预估的时限也即将告终,张伟不由得眉关叠嶂,看向镇上的另一头,现在折返,大概率会与赵氏麾下撞个满怀,自己即使知晓许有“子午谷”的存在,终究也未能踏足啊。
看来只能上山了吗,张伟试想着。一提及上山,张伟总归有些抵触与歉疚,若真按其忖度,陆氏兄弟为勘探,赵氏率先把控了溪流水源,李家村无疑等同亡地,除非那二人真一根筋地听信了李二根的话语,一路向着唐家村及水源进发,恰巧漏掉了李家村,否则他在李家村的一众相识多半凶多吉少。
由不得张伟再三思虑,时间一点一滴从掌缝悄然溜走,他只能不住迈步,在山间镇上的连通处寻索一个暂时的避难点。此前从李家村下山,地貌已是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山脚山阳处还偶有几丛青绿与稀疏的乔木遮蔽,山阴处就多是裸露在外的山岩与黄土,山风一吹便激起黄沙飞扬的地段了,张伟一路徐行也没遇到几个合适的躲藏掩体。
论野外的求生经验与对山体的熟悉程度,张伟比不得任何一个久居于此的乡人,他只能停停走走,通过双眼和实践不住分析何处适于藏身,好在预想中的两三个时辰过去,远眺城镇,并未见到升腾的尘烟与密密麻麻的黑点。
虽然依照他的预测,赵氏麾下化被动为主动,静待青壮入瓮,但也不能排除派遣小股主动搜查的可能,张伟只能尽快地顺着山道攀升,来至山体背面。时间静静悄悄溜走,不觉间已是暮色四合,张伟进行短暂的休息后,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时分,寻到了一处岩洞。
这岩洞尚算隐蔽,入口仅四尺来高,宽度三尺有余,门前还有一颗已然死去的枯树可稍稍遮蔽,张伟猫下身走进其中,除入口左近有些光线渗进来外,整个洞穴都是昏暗一片。张伟弯腰复往前行,洞穴整体长度约莫为半射之地,即五十步左右,越往后越发开阔,足以直立,且内里十分干燥,岩壁光秃秃的一片,没有明显的腥臊或是粪便臭味,应当不是兽穴,即便是,也当是多年以前的了。张伟在心中默默定板,又跑去岩洞外的地表上刨来一层厚厚浮土,而后钻入兽穴中,将浮土渐次堆积起来,只余一道缝隙后,才猫低身子向黑暗之中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