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路遇(2 / 2)烟海录首页

自来这营帐起张伟就被李二根安置了个老实寡言的角色,他也只能默然遵循扮演,专心对付着食物,偶尔听一听二人的谈天说地,暗暗臧否着他们的说法。此时烤肉已然吃完,听到此处,张伟不由悄悄摇了摇头,第一次对二人的看法持明确的否定意见。虽然有些庸俗,可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歆慕(xīn)胜者,师法成功的,张伟同样概莫能外,是以对一手好牌反而打得功败垂成的魏氏与知伯瑶没什么深入的研究。

他们吹捧春风得意的知瑶不妨,但看低赵毋恤,张伟便有话要说了。固然晋阳之围里张孟谈纵横捭阖而至韩魏反戈一击尤其出彩,可赵毋恤坚守三月使联军莫能下,汾水围城一年犹相持才是奇策得以施行的根本,这样的雄主说其不通军事,不懂驭下,恐怕才是一则笑话,他虽不知赵毋恤为何会败,但也相信其中必有一番缘由。

反倒是势头正劲的知瑶,才更为让人担心。即便张伟以前未得闲搜罗知瑶的生平,单凭其族叔已发见张孟谈,最终却没能扼杀于未萌,致使大业功亏一篑一事,也能窥豹其自矜自伐的秉性。

二人所图与自己无二,仅就求个存身,同病相怜的境遇让张伟思索着怎生委婉的转告自己的判断时,李二根已替他道出了疑问之一,“陆哥儿,莫怪我说些煞风景的,你既这般看好大晋,何必远去秦地啊,不妨与我们一道躲上几月,等前线安定下来再回家不好吗?”

“唐老弟的美意恕我心领了。人生在世,已是千难万难,哥哥这辈子也没什么大志向,不过就图个安稳。再则,一人之安危与一国之胜负,本是两事,这大晋究竟是胜是败,又与我何干呢?反正我不投军,功劳也捞不到一笔不是。”

说至此刻,夕阳已大部沉入了地底,只有几缕金红的余残存于天边,如丝如缕的黑再度侵袭了张伟的视野,篝火上的烤架也变得干干净净,各人吃得肚圆,纵投缘有千般语,话也差不离到了将尽的时候。陆浩起身向二人问道:“两位可吃饱了吗,要是觉着不够,还有些鱼汤。”料想陆猛染了病,加之已吃得七分饱了,二人一同起身推辞不用。

“明日尚需赶路,两位既已吃好,我就不作挽留了。”道别方一出口,李二根才想起还有要事来未说,“陆哥儿,险些忘跟你说了。你要翻山去秦地避难,需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等见到山溪便往西边盘着山道走上半日,再迂回往东走,到又见着平缓的溪流了,就跟着往上走一段,由西边下山,差不离一共走上十余日,就能到秦国地界了。”连他自个也觉着说得琐碎晕绕,自艾道:“我们这穷乡僻壤,也没个地图参照,委屈陆哥儿了。”

陆浩只是笑道没事,李二根又问道:“对了,陆哥儿,这山上没什么猎物,也不知你们干粮带的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记得往东走的时候,左近有几颗果树,就是吃着很有些酸牙,也不知你们能不能习惯。”

“唐老弟,干粮的事无需挂心,出来的时候,我们可带了好些盐渍的干菜与肉脯。我只怕…唉,你们也看到了,我哥想是有些水土不服,我只怕他病倒了没地儿将养啊。”又是赠盐,又是分食,李二根方初的那点警戒早消弭殆尽,听及对方难处,当时就道:“陆哥儿,不消担心,等见着平缓的溪流再往东边走,则是李家村,再往上走些,待看到些靠崖窑洞,就是唐家村地界了。”

“多谢老弟相告了。”陆浩一壁与李二根闲聊,一壁款款相送,可惜别离终有尽头,不多时,三人已是走出营地一大段,陆浩也停下了步履,温声道:“我就不再送了,两位兄弟,咱们江湖再见。”李二根笑着抱拳还礼,道:“陆哥儿,咱们要能再会,下次就由弟弟我做东,保管让你吃顿舒服的。”

而在张伟耳中,二人平和的话语却陡然变得低沉模糊,诡异拉长起来,是夜的缘由吗?首次遇上这种状况的张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悄然拽了拽李二根的后襟。李二根虽不明白其用意,可当回身看向在后的张伟,却见他眉头深锁,似有不适,于是向陆浩歉意一笑,告罪一声,便带着张伟往回走去。

等到远离营地,他才问道:“赵老弟,这是怎么了,是吃坏了肚子?”奈何在张伟耳中,微风拂过叶梢,不借踏过浅草,以及身旁脱口而出的话语都变成古神似的低语,拉长古怪了万分,辨认不出任何音节与含义。李二根只当他疼痛难耐,略微搀扶着他,安排道:“本还打算连夜赶去镇上的,你这个样子看上去是不成了,就找块地歇了吧。”

陌生的地域下,纵有人搭手搀扶,被黑暗苫盖住视线的张伟也甄别不出坑洼的路况,好几次被草里暗藏的石头一绊,险些就要跌跤,但勉强依仗着几日以来的训练出的平衡感,终是未在人前打嘴丢丑。

“老弟怎还有着夜盲的毛病?”李二根探问一句,好生引导着张伟徐徐前行,终于又行不久,寻到一处背风的好地界,方才松开了搀扶的手。感应到搀着的手松开,张伟也就放下心来,仰躺在松软的草地上闭眼入眠。

与之同时,营帐里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也逐渐暗淡下来,那陆浩才从一旁取来一根较长的树枝,这树枝平素可作扶手拐杖之用,亦方便梳理火堆干柴。陆浩将干柴仔细翻了一遍,确保篝火不会熄灭,才拎起石碗从锅里舀了些尚热的鱼汤,放在唇间徐徐啜吸饮下。等石碗已空,他从腰带处取出一枚青黑色的刀币,将手指伸入刀把处的孔洞上,微微旋转。

这时,帐篷里的陆猛也拎着空碗钻出营帐,径向篝火边上盘坐的陆浩走来,“浩子,可打探出了什么情报?”陆浩遂止住刀币的旋转,将手指抽离出来,“大体已清楚了这山上人家的位置。”旋即,又以双指夹住刀币刀背缓缓抛起,在火焰的衬托下,青黑色的刀币仿佛渡上了一层绚丽的鎏金。

似是不喜族弟轻佻的举止,陆猛手一探一索,便夺过刀币,冷声道:“恁得麻烦,不如捆了这两小子逼问一番,还白白搭上去了一袋青盐。”身材高大的陆浩笑着摇了摇头,“大哥难道没听说宋老狗在南边给人许官的事?世人总好说山里人淳朴,可我看啊,都是在放屁,他们大多和水里的游鱼一样滑不留手,没饵哪能上钩的?再者,宋老狗给得期限又急,我们总不能带着三个人上路吧。与其遭人诓骗,倒不如诱之以利,示之以好,让他们主动交代才更加省事,不至于误了限期。”

一提及宋万这条老狗,本冷着脸的陆猛更是脸色一沉,丑陋的五官聚合于一处更显得狰狞可怖,他情不自禁地痛骂道:“这种损阴骘的事交给我们兄弟几个来做,宋老狗这给人舔痔疮上位的腌臜货,以后怕是生娃都生不出把和屁眼!”任大哥发泄一番后,陆浩才附和道:“这老狗向来是有福自个享,苦难别人当的,大哥,我就怕…….”话到中段,尽付于一声拉长的太息之中,“莫说这个了,提那老狗就教人觉得丧气,大哥,老允怎样了,状况可好转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老允可真是冤啊,他娘的不过就背地里说了几句宋老狗的不是,被老狗撞见了,就变着花地折腾刁难他。真是白长了两腿间的卵蛋,小气得和他娘什么似的。”把怨望宣泄而出,才道:“浩子啊,我们兄弟之间,老允也是信得过的,你有什么顾虑就直说,别藏藏掖掖的。”

“大哥,我是怕等回去之后,就要给宋老狗这事填坑啊。你也知道他秉性,这口黑锅是断不可能他自个背上的。”陆猛不由狞笑道:“我们是他手底下的,有跟他讨价还价的资格?你军令比我背得熟,应清楚违令是个什么下场,这些泥腿子和乡下难民再不服再狠能有这军令歹毒?!”

“是,平素刁难孤立我们都不是什么大事,想同我们比勇斗狠也是白指望,可大哥啊,宋老狗之所以要这么多人,他图什么?还不是上头的命令,我们迟早是要回晋阳一带布防打仗的,你一身武艺挡得住前头的刀枪,挡得住后头的冷箭吗?”话语犹如一盆冰水倒倾,激灵得陆猛透心凉,向胞弟问计道:“那又能如何,总不能撂担子吧,咱们一大家子族人还给他们守着呢。”

陆浩沉吟片刻,道:“不,此事非但不能罢手,还需办到至臻,令老狗寻不到半点问责的缘由。”停顿片刻,旋即又布置道:“宋老狗下令叫我们晦日(每月最后一天)以前勘探整治好,算算时日,还有十来天的功夫,我先一个人往山上去,给你们探探路,你和老允就在这边附近休养几天,但最晚要在下弦左右来山上与我会和。如果老允病好了,大哥就同他这样说......”接着便示意陆猛附耳过来,把声音压低得悄不可闻。

饶是陆猛胆大包天,听毕也是一脸震惊,游疑道:“如此能成事吗?”陆浩则予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大哥也知道,老狗素来不待见老允的,必然不会深究此事,若他这把骨头真顶不住这病,余下的任务就要交给你了,大哥。”看着胞弟这般郑重的脸色,在篝火的映射与烟气的蒸腾下显得无比神圣,陆猛也恳挚地颔首,应下了这份嘱托。

……

昏黑的天地里,一点明光骤然撕破夜的帷幕,黑暗纷飞如裂帛向远方飞去,镀上金黄的流云幻化成白马在身前不住飞驰后退,清风拂过脸颊,天穹澄澈如洗,缓缓从黑暗中恢复意识的张伟抬眼看去,飞鸟在他身旁穿行引吭,庆云在他眼前舒卷幻形,他仿佛变成了一道经天的流光,徜徉于自然之中。

我应该还未睡醒吧......当其意识到自身尚在梦境里,强烈的失重感即向其袭来,张伟所替代的流光猛然向下跌坠,有若俯冲的飞鸿。在这坠落的过程中,他看到下方苍郁参天的巨树散发出浓烈的青黑色瘴气,枝条碧叶纷纷萎谢凋零,成群的军队围成方阵举行着无比神圣的仪式与傩舞(nuó),一头模糊的巨兽挺直了颈项,如在嘶吼咆哮。

而当他即将坠地,接着小腿便是一个自然而熟悉地蹬踏身体反应,助他成功从现实里取回意识。猛然睁开眼皮,浓重的黑暗犹自阻碍在眼前不散,许是梦境引起的强烈冲击,那本该淡去的危机感又忽现在张伟心田。

究竟是怎么了?无论如何张伟也说不清这种心慌的形成,是夜色下有什么危险临近,譬如五毒与野兽?可这里这般干燥的环境与没怎么尝过肉味的民众,真是不会被当地民众作为加餐的宜居环境吗,而大型野兽也犯不着在人类密集的地盘肆虐,就算中小型野兽,也早应被这里的人类所捕食了,更不消提附近不远,还有那善于打猎的陆氏兄弟。

等等,他好似捕捉到自身察觉不对的缘由了。虽说儒家讲究六艺,墨家提倡非攻,杨朱注重贵己,各大方家门下皆讲究一个文武兼修,但射猎这等活计,还是猎手最精,当然,为了排遣寂寞,一般的大族子弟也会不时进行集会游猎等活动,从而掌握这些技艺。

这本算不上什么缺漏,但再加上渔人的捕鱼手段呢,南北殊俗,吕梁以北无黄河滋润,更是无甚河段流经的干旱地区,而既然是族中专门延请西宾,受到教育的子弟,又怎会涉猎这种玩意?不,如若说这溪流清浅,掬手可捧鱼的话,逻辑也算完备,但顺着这思维延展向下,张伟又发现了蹊跷的一点。

他也不知为何,在这暮色中思维运转得出奇流畅,宛如吞服了弱化版的NZT-48②,以往曾阅览过又被遗忘的知识都可清晰地回溯起来。依照记忆比对,吕梁以北不是属于代国境域,就是晋国北疆边鄙,这种未开化,或说文教落后的地域有地主望族存在是不假,可真的会有饱读诗书的方家处士隐居于此授学讲课吗?

再者,前世所保存最完整最古老的军事典籍虽是由孙武著述的《孙子兵法》,但在此之前,其实犹有《金匮》、《阴符》、《六韬》,即太公兵法之言、谋、兵三卷存世,只不过连年战火纷飞,到汉代时已亡佚言、谋两卷,兵二十五篇,期间被偶然被提及也是苏秦夜获阴符,进而以长短术合纵六国以攻强秦的事迹。这般稀罕且珍贵的著述,真会流落这偏僻的文化荒漠中吗?

但更令张伟悚然的一点是,尽管茫茫条件苛刻,但并于一处,还是有一种背景足以贴合圆说的——即那两兄弟所透露的姓氏,陆氏的后代。

战国初期,陆氏源流仅有两支,一支出自高阳世系,即火正吴回之子陆终及其后。而另一支虽是参与共讨周幽王的戎人,却也脱不开与上一支的联系,盖因其于讨伐过程中,族群迁徙至诸夏,安居之地正是陆终部族始居之地,又因陆终长子昆吾,遂更名为陆终昆吾,再经简省与变音,则逐渐变成了陆昆,以及陆浑,即后世之陆浑戎是也。而陆浑戎在晋国惠文时期,已被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击败,被迫向东迁徙,但趁着乱世,陆浑戎还是在洛水附近重新建立了陆浑国。

一旦顺着这条思路推演,之前的缺漏都变得异常吻合,甚至在细节处,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完满。譬如所说亲戚在秦地,陆浑戎发家之初便在秦地西南;譬如最重魏氏,其次知氏,贬低赵氏,陆浑戎亡国之际,正卿韩起忙于壮大私门,对外战事多是交由上军将魏舒,而下军将荀跞与下军佐赵鞅皆彼时尚幼,属于一正一副混军功的角色。

如若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以举措反推立场与动机无外乎三种。其一,晋戎这两百年间经接壤吞并,从而在语言长相特征等方面尽数融合,陆浑戎早就被吸纳到晋军当中,出任探子或是斥候样的角色来调查这边,只是这样的想法未免无稽,毕竟晋军不久才在附近抓丁强征过一波。

其二的可能都大过第一,晋国内里六卿去其二,残余犹在,外部南有吴人出头与之争当霸主,北有宣国叩代兵锋直指疆境,陆浑戎趁晋国内外交困之际联合旧部,谋求复辟,也在常理之中,只是放着富庶阜盛的城池不要,来这边鄙考察地盘,打算当山大王的鬼点子终究是说不大通。

因此,他主观上还是更为相信第三种判断。时光荏苒,迁居于伊川的陆浑国实力早已不复当年,单凭一己之力也无法在板荡的局势下搅动风云,因此看宣人强势的崛起下,见机而动的陆浑戎内部就分成了两种选择,一种是与之结盟,谋求复辟陆浑国。而另一种则是冀图改换门庭,成为从龙之臣,故而思量破代之后,从何种路线绕过不逊金城汤池的晋阳,直下新绛这晋国都城。

一想左近成为战场的灰暗前景,便教人不振。可大势所趋下,想破天又能如何呢,不欲被吞没得粉身碎骨,恐怕也只有加紧退避一途了吧,

似是苦心孤诣费尽神思,不见昭昭天日的张伟一阵发沉。纵不久后便是洪水滔天,眼下还是保身休憩为先,于是他合上沉重的眼,再度回到华胥黑甜。

①:具体事例见《左传·昭公十四年》。大义为南蒯任季孙氏费邑宰,不爱大夫季孙氏,而爱国主公室,欲带领费邑及境内民众归顺公室,却被封邑民众拒绝,只能逃鲁至齐,投奔齐景公,齐景公将其举止斥为叛夫。

②出自电影《永无止境》。具有显著提高大脑工作效率,使得思维灵便的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