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绕过屏风,但见其头戴缁撮,身着交领宽大玄色深衣,腰系一条缀玉大带,足着云纹高履。端的是身材修皙,相貌清俊,眉如远山,眼如点漆,颔下还蓄有三络长须,更增其风雅气度。来人正是赵鞅嫡长,赵毋恤之兄赵伯鲁,见毋恤并未如流言一般行将就木,还能好生坐着,赵伯鲁顷刻间已是明白了什么,向赵毋恤抚慰道:“你受苦了。”赵毋恤却未回应这太息,径双膝跪地,向大兄伯鲁诉道:“毋恤但有错,宁在宗祠受罚,就算将我打杀,以慰祖宗与战死英灵,毋恤也甘认了。”
“这又是从哪个浑人处学来的混账话?起来说话。”搀扶着赵毋恤的赵伯鲁欲将他提起,奈何他几番挣作,就是执意双膝跪地,一来二去,赵伯鲁也累了,索性撒手坐在就近的小几上,静待赵毋恤的诉苦。
“毋恤非惜命也,实我赵氏危在旦夕,遂出此下策教大兄探望。”跪着的赵毋恤措辞恳切,赵伯鲁也息了饮茶的心思,双目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眶,因其混血,面容又随母,袭了目深鼻高的特征,足足与其对视了好一会儿,赵伯鲁才意识到他的决心异常坚定。他忽而回想起当初父亲点评常山藏符,言毋恤于诸子中最富远见,又见其说得煞有其事,赵伯鲁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不再将此事单纯的认作家族龃龉,而是认真地向他问计道:“毋恤,你言我赵氏危在旦夕,何出此言?”
“祖考历下宫之耻不过四代,光复门庭如斯,族人便耐不住躁性争权夺利,依大兄看,可为我赵氏危亡之内因否?”赵伯鲁沉吟半晌,终是默然颔首,父亲辞世之前宗族看似一团和气,然毋恤为世子即位不久,便风言风语频出,等他暂领执政,执掌采邑一应庶务时,几大宗缠夹利益的案件还摆在他案头未断。
人心所往,莫过于利义二字,昔年厉王纳荣夷公之策,与民争利,而至国人暴动,赵伯鲁深以为鉴,他非是不允族人牟利,而是不希望见到族人因争取私利而损害赵氏一族啊。“既有内因,当有外患,依毋恤看,外患在宣人,还是在知氏?”
“在宣人也。知氏与我赵氏互为晋室臣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范、中行二氏余孽犹存,知氏纵有野心不逊,欲侵我赵氏领地,亦需许久时日。届时,我赵氏必将万众一心,以俟反击,且韩氏与我赵氏相交日久,互为奥援,而魏氏此前虽从荀氏,然栾郤尚有隔,何况于知魏?若魏氏不欲效而今之范、中行两家,断不会坐视不管我赵氏。”
“非毋恤夸耀宣人强大,以掩躬自败绩,实乃其国风向武,无异虎狼,又有几将迥异于寻常,恍如鬼神也。再则,我赵氏北倚代国,东靠燕国,目下燕国已灭,代国危亡,赵氏仅立锥之地,宗族还人心各异,若知瑶兵败,代国国灭,宣人一战可下晋阳啊。”赵伯鲁一捋颔下长须,心中盘桓片刻,又问道:“宣人之将若与提弥明相比,可能胜乎?”赵毋恤几乎不假思索,答道:“纵祁弥明在世,有灵辄、专诸等人相援,亦不能敌也。”他们口中的提弥明乃是祖考赵盾车右,以勇力闻名于天下。而灵辄、专诸同样是有伟绩传世的勇士刺客。
赵伯鲁微微抬眉,又问道:“毋恤既出师援燕,又非一触即溃,可妨与我说道说道?想一力士,纵有擒龙缚虎之能,于沙场之间,又何谈左右战局。”赵毋恤太息一声,果然大兄不会轻信与他,“赖斥候用命,使毋恤知晓宣人四将。一为扎古打,一为阿尔泰,一为秃发赫提拉,一为卢雄。”
一听卢雄名号,赵伯鲁隐有变色,问道:“宣人中竟有狐氏子息,是欲借狄人之手复仇?”文襄之世时,狐氏极盛,而后却因与祖考赵盾产生立君分歧而逃离晋国,子息改狐为姓,以卢为氏。但军国大事在前,赵毋恤容不得有别的事情左右情绪,继续道:“齐燕接壤,卢氏想是齐人所出一支也未知也。”
旋即又道:“领宣人灭燕,与我赵氏交战的宣国将领是那扎古打。其人力大无穷,身材高壮,战时不着甲胄,攻城仅使一根原木,便正面突破占下了燕军城门,任燕人箭矢斧钺加身,亦不能阻,身上更不见半点创痕。我与鲍氏同燕人商定,俟宣人攻城之际,直取其后方,然后以包夹之势欲全歼宣人。哪想宣人营寨告破,攻燕之势更急,而我与鲍息得胜一阵,鲍息见宣人不过尔尔,竟不听调令,直接率部冲杀过去,我为掩护只得随行,但终是慢了一步,鲍息至半程时,那提着原木的宣人扎古打已是收拢败卒,一人迎阵,其挥舞原木是又快又疾,鲍息部来不及便先登溃败,鲍息与余下俟那扎古打一棒用老,欺近身前,任刀斫戈进其身,亦不能损之一毫,而待其反手,鲍息与其亲卫一合便折在那扎古打手中。”
说到此处,赵伯鲁不禁揉了揉发痛的颡(sǎng)眉,纵然他想相信毋恤,可听到的话语委实荒谬,以专诸鉏麑(í)这等勇士而言,也敌不过一众士卒,何况那扎古打以静待动,反制鲍息,且刀枪斧钺不伤其身,是天神护体,还是横练功夫到极致?可仍旧跪着的赵毋恤用着最为恳切的语气道:“毋恤知所言荒诞逼人,然若有虚言一句,便教毋恤这支尽灭。且毋恤尝于鲍息死后收拢其军士,大兄但有不信,不妨遣人查证一二。”
又是赌咒,又是有军士作为凭据,由不得赵伯鲁暂且相信,但饶是如此,他还是问道:“三年前知氏赴代国与宣人战,莫非就无这扎古打?”而赵毋恤则带着苦笑道:“三年前,父亲刚刚辞世,毋恤哪尝知晓。等回来时,毋恤虽有心翻看存档,可已身不由己了。”赵伯鲁微微摇头,又道:“那宣人另外三将,又有何神异?”
“阿尔泰,秃发赫提拉,二人未尝有过战绩,斥候只知宣人对其甚是尊崇,地位如扎古打一般,仅逊于宣人国主潞非一等,而那卢雄,据斥候阴书所言,是名年过不惑,身材瘦削,作中原打扮的文士,其以身形而论浑然不似武夫干城,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其展露之神通不单能不避水火,更能御气,至于其他,毋恤实不知也。”赵伯鲁听着不由一揪胡须,直扯得生生作痛,毕竟这卢雄所能浑似关尹子所言之道,他倒未继续询问有关宣人,而是道:“可知会了知瑶?”
“毋恤此前已派门人张孟谈相告,孟谈为人机警善语,定能使知瑶通晓此中。但赵氏素与其有隙,他又低看与我,毋恤亦不敢作保知瑶尽信。”趁着赵毋恤不备,赵伯鲁终是将他搀扶起坐定,而后认真地向他问道:“毋恤,若将宗主交还与你,可有信心领赵氏应对这次危难?”
虽与大兄关系算不得熟稔,但在这种关头,赵毋恤深知大兄绝非撂担子推卸责任,而是真心实意地询问。也许只需一句许诺,依大兄仁厚的声名便会不计一切助他稳定赵氏,重掌宗主权柄,可事到临头,赵毋恤却沉默了,分明他刻意拾掇得落拓失意,所求无非欺以其方,教其恻隐,为其作保,好明面完成宗主的交接。
但扪心自问,他真的有把握对敌宣人吗?记忆里是幽暗的夜幕与森冷的月光下,如虎狼的浴血壮汉狰狞回眸,宛如鬼神。接着跋(bá)足一跃,将数人方能合抱的原木作天柱挥舞,在其恣意冲杀下,有序的阵列立时变得七零八落。他其实对大兄,包括留在都城安抚狄人部族的肥勇都说得不尽不实,方初与宣人对敌根本不似自己说得那般互有来回,而是他与鲍息下午安顿好了手下士卒,定下连夜行军的计议。
可当夜人衔枚,马摘铃,借着夜色掩护行军的途中,那宣人将领扎古打仿佛敏锐的韩卢,早一步搜寻出他们的位置,然后在静谧而逼仄的燕山山道上一人成军,赐给了他与鲍息一场大败。
而类似那扎古打的将领,宣国还有三人,在其之上,更有驯服他们的国主。而自己这边,不单四卿之间勾心斗角层出不穷,就连他所在的赵氏内部同样人心离散,互不服膺,他真的能作为宗主,存续赵氏之香火吗?这些问题像一簇簇明灭不定的火焰一般,在他的脑海里不住闪烁。
他缄口不语,赵伯鲁却打开话匣,说起当年,“记得当年父亲执政,难得回来一趟,诸昆弟都散漫惯了。后来他老人家留下训诫,教我等习读,领其要意,日后更会有所考察,昆弟们大多都不以为意,玩上几日便将这事忘了,唯母亲记在心里,说我是长子,当为同侪表率,切勿让父亲失望了,我虽不甚乐意,也只得遵从大人之命,将其背得滚瓜烂熟,想在父亲面前表现表现,讨他欢喜。只是后来,父亲回来却缄口不提此事,似是忘了,我颇为心灰,也就渐渐懈怠起来,等父亲日后考校此事,以训诫问我,我就只记得三四了,至于昆弟更是不如,唯你赵毋恤始终记挂着父亲临行言语,我才第一次记下了你。”
“毋恤啊,你可还记得当年父亲训诫吗?”专注倾听着长兄言语的赵毋恤微微摇头,“只依稀记得其中两条了,一为《管子·霸言》谋无主则困,事不备则废。一为参患篇‘得众而不得其心,则与独行者同实。’了。”
赵伯鲁微微一笑,道:“你看,我已忘得干净,你还记得,我不如你啊。”喟叹后,又道:“后来父亲辞去正卿之位,回晋阳养老,召集族中子弟至常山赏景,途中言明于常山藏符,寻到者厚赏,众昆弟大多无功而返,甚至有品行不端的,竟鱼目混珠糊弄父亲,我为世子,久伴于父亲膝下,知父亲素来不会无的放矢,于是我寻不到宝符回去,以为父亲是在告诫品性为人,对父亲道:‘不登常山,不晓天之大。’父亲只是勉励我一番,直到你回来,勘探地形,说出凭此险攻代,代国尽归赵氏。我才晓父亲深意啊。”
“后来父亲曾唤我相商,言更易世子,我却没太过着恼。我知道,我赵伯鲁不如你赵毋恤远矣。论勤勉,三年如一日,始终恪守谨记父亲训诫,约束为人,我不如你。父亲老矣,论远见论格局论为我赵氏谋福祉,我仍不如你。若非这长子正统身份,为人和善,少与同族争利,叔伯们决计不会让我暂领宗主之位,执政赵氏,毕竟你大哥我啊,就是个充数的瓦作,能修补糊弄同族,维系着赵氏门楣不散......”听着大兄极尽自嘲,赵毋恤不由紧紧抓住他的臂膀,衷心地唤道:“大兄!”
赵伯鲁并未睬他,犹然自顾道:“我赵伯鲁尚且不如你,何况于那些弟兄叔伯?莫要轻看了自己,毋恤,你既是父亲选中的赵氏宗主,便是我偌大赵氏中的不二人杰,唯你可领我赵氏无虞啊。”那些存疑尽数被血勇涤荡,赵毋恤不假思索答道:“毋恤,应下了。纵代国亡,知氏败,晋阳城在一日,赵毋恤便在一日。”
耳闻言辞激荡,赵伯鲁却摇头,指正道:“毋恤你糊涂了,势不可为,何须螳臂当车,若不敌宣人,你则带领族人南下。晋阳可灭,宗祧不可灭,权势可绝,香火不能绝,纵枉负先祖基业,你也要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下去啊。”
见大哥同自己一般,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赵毋恤沉重道:“毋恤明白了。”交待完传承,赵伯鲁才转而言道战略布置,“晋阳虽坚,也难与蓟易并论,悬瓮虽险,也难与燕山比肩,光依仗地利,金城汤池不足为凭。但人力有时穷,宣人将领就算真如鬼神,也有竭尽之时,你要早作储备。”
赵伯鲁方提出思路,赵毋恤显然已做过预案,接着话就答道:“大哥可晓知歧在我赵氏境内恣意劫掠?”见赵伯鲁微微颔首,道:“是三叔负责接洽。”
“既然大哥与我同作了最坏的算计,那便顾不得许多了,他知歧做得,我赵氏也当做得,每多一人,就多一分守住晋阳的可能,毋恤期望大哥不要阻拦。”赵伯鲁悠悠叹了口气,答复道:“慈不掌兵,攸关晋室国祚,赵氏宗祧,为兄不会劝你。”
“改什一为二十一,蠲(juān)免关隘商税,兜售族中器物珍玩,以抛售田地为饵,务使天下商贾大族齐聚晋阳。再以我赵氏之名征收兵员,背地则假晋室与知氏名义,行掳掠强征之事,瞒得一时算是一时。内结韩魏,外连郑宋,若知氏兵败,再遣使节请越国襄助,共抗狄人。”黎庶、匠人、小宗、商贾、四卿、列国,各方面人员网罗算是聚到,赵伯鲁噙着笑意,满意地颔首,他这弟弟只要有心布置,素来是无差的。
而目下距他得脱樊笼,重新执掌赵氏,只余卸下族群羁縻,凝聚宗人一事了,赵伯鲁心中盘桓片刻,已是有了定见,轻拍着赵毋恤的肩头,对他道:“大后天早上,我会对外下令,届时这别业周边,应当无人看管,你记得带着部下去我官邸。”交付完一应,他才有闲心打趣赵毋恤:“且好生打理一番,你这般模样,要教旁人如何看待我赵氏宗主?”
旋即目光看向窗外,道:“夜已深了,我当回去了,要不你嫂子该不放心了。”说罢,便从小几上离席,只是走到门边,又温声道:“毋恤。”
“大兄,怎么了?”赵伯鲁回转身来,向他露出温和的微笑来,道:“也没什么,就想听听你心悦诚服地叫我一声大兄。”说罢,赵伯鲁终于背着身挥了挥手,走出赵毋恤的卧房。
......
夜已深了,赵伯鲁回到自家内院,各院里犹自亮着灯火,等候着莅临。他逡巡一阵,还是决计去往荆妻所在的那椽院落。随他一阵叩门,屋内传来一声轻柔地来了,接着面容姣好的妇人便为他推开风门,将其迎了进来。
想是终日忙碌,赵伯鲁回到屋内,径往主卧去了,他一面将外衣叠好,放在小几上,一面对老妻抱怨道:“暑溽难耐啊,真不想应这劳碌命成日操劳。”正端着铜盆与巾帕的妇人绕过碧纱橱,朝他温婉一笑,“何草不黄,夫君有不满也是应当的,那几位最近真是越发得骄矜了。只是这些牢骚与妾身说就是了,外间那些叔伯们可不知多眼热你呢。”她一面说着,一面用清凉的巾帕为赵伯鲁拭去疲累。
享受着荆妻体贴的照拂,赵伯鲁身子也卸下劲,没正形地松软下来,依偎在荆妻胸前,闷声道:“我省的,此间不就你我夫妻二人吗。”低沉的声音震得妇人一阵酥麻,她嗔怪地看了眼夫君,将其身子板正,轻柔而仔细地擦拭着他的脸,悄声道了句,“老不羞。”
赵伯鲁扯起嘴角一笑,乜着迷蒙双眼,任清凉的巾帕反复揩拭着他的脸盘下颌与脖颈,等巾帕上的水珠滴落在他胸前,被冰凉一激,他才挺直了背,一手搭在夫人的宫腰上,脸庞贴在她纤细白嫩的臂膀上方,低声诉道:“周儿前些时与我说,晋阳太热,想下乡去避暑调养几天,他素来身子不好,我不放心,你且陪他一阵。”
妇人早非娇俏的少女,被他温热的手掌一搂便手足无措,霞飞双颊,她不着形迹地撒开他的手,将巾帕放下,瞟了他一眼,嘟囔道:“周儿想去就由他去嘛,你这副亲热作态,我还以为你在外头又做了什么亏心事,望我许诺呢。”骤然的飞醋让赵伯鲁一阵失笑,老妻偶然的笑貌令他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顿时趁着妻子不备,将她环腰抱起,顺势吹灭屋内烛火,漫声道:“都多老的人了,支棱不起来咯,哪还有心思纳妾。”话虽这般说着,可手里犹自作怪,惹得妇人一阵娇嗔,与他躲进轻薄的褥子里。
屋外夜色更深了,万籁俱寂,只有知了喋喋不休的蝉鸣还在说与明月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