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章 齿软怕尝酸(2 / 2)历霜埃首页

才十六岁,便能想到这一层,真不愧为萧姝的子嗣,不愧是她倾注心力教养的孩儿。

“好孩子,真真儿会长,可算将父母的好处都继承了,既得了父亲的昳丽热忱,又心存母亲的智慧仁慈。阿弥陀佛,如此,姝儿的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姚雪是打心底里高兴,毕竟,储君是否仁慈,是否聪慧,将直接关乎于千千万万的大历百姓未来拥有的是贤君还是暴君,是昏君还是明君。

萧越咽下饺子,饮了口汤,笑着看向姚雪,“干娘要赞我昳丽智慧,我腆着脸,咬咬牙也能认了。可这热忱仁慈,越儿是万万担不起的。”

热血易凉,慈德易败。运动保养,可得昳丽;阅读思辨,可获智慧,但不知得是怎样勇敢、坚定、美好的人,才能在看破世情与人性的凉薄与残忍后,依然怀抱热忱,秉持仁慈?

他永远会为自己的父母而骄傲,甚至常常认为自己不配为他们的后代,与身份地位无关。他父亲一生纵情恣意,耀似辉日,照亮周遭与史册;而他母亲明明如月,光洒红尘,无论身处何地,庙堂或草野,皆以渡者为志,不倦不忿。

可他只是世间最平凡渺小的一个人,他只希望双亲健在,平安喜乐,日子清贫些也无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他这些年来与母亲游历在外,没花宫中一分钱。母亲靠说书、教书谋生,也常卖字卖画补贴生计。萧越七八岁上,便已常常给人跑腿搬物,后来再大一点,也曾在饭店打杂、在店铺算账以减轻母亲的经济负担。

萧越无意君父之业,更没想做什么救世之人。他只是萧越,既没有光耀三千的热忱,也没有普渡众生的慈悲,只想平凡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安静平淡,如此便好。

如此而已,竟错了么?

他能有什么错呢?怪只怪人间许多事都是黑白混淆,并非一句对错可以论清。

“你挂念父皇安危,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不拒寒冷,不顾饥饿,还不够热忱么?你独自前来,不连累仆从下属,岂不算仁慈么?”姚雪笑道,“我们越儿或许平凡,但并不平庸。你不知道,你娘她啊,正是因为你的到来,才真正开始敬爱世人,在此之前,她追逐的仅仅是道义本身。”

“你娘是极端睿智凉薄之人,当然,个体的复杂性无法简单地被几个标签概括。但就我对她的了解,这两个词也算恰如其分。她一生都在与天性中的阴冷成分背道而驰,观照构建了一个温暖光明的崭新自我,承君子训,秉君子德,以推行公义为己任,终身不渝。”

“我知道,娘亲她理应名垂青史,为万世景仰。”萧越已经吃完饺子,合盅闭盖,将食盒整理好放回了姚雪包中,适逢其话语刚落,将汤婆子塞进她怀中,接过伞来,在伞下跪直了身子轻声道,眼眸温柔明亮。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迹,你娘是当之无愧的松柏君子。论心,她却是自你降世之后,才真正将‘仁’字内化于心,你的到来使她真正爱上这人间。姝儿在世时,一直非常内疚,因为她姓萧,所以必须肩负起江山重任,因为只有你一个孩子,不得不强迫你继承这份责任。”

萧越不解,“倘若真要推行公义,何必还维持家天下的局面?天下为公,公义自行。”

“这个,我们自然也是考虑过的。一姓为尊固然可恨,但萧氏若主动让权,让给谁?如何让?要让就必须让给天下万民,否则不过是让权力从一家转移到另一家或者另外几家。一不小心就会导致分裂割据,兴亡皆令百姓苦。可目前的生产效率根本无法支撑健康普适的平民教育,教育不行,文化滞后,若通过地方察举向中央选送代表,要如何保证察举过程的廉洁公正?会否直接导致地方豪强的联结崛起?没有充分的生产力和尽善尽美的制度以保障集体决策的规范化,谁知十几二十年后,大历江山又会遭受哪些望族门阀的侵吞掌控?还有其他诸多问题,全是不可控的风险因素。人生百年犹苦短,你母亲的人生只有短短三十六年,她没有时间,于是只能交给你,交给后人。你是她的孩子,是在她身边,由她亲手养大的孩子,如果她真的相信有谁能继承她的抱负,那就只有你。也许千百年后,君主集权的制度会自然衰败,但不会是现在。萧氏所能做的,只有严于律己,尽全力教养好子孙后代。”

“这些话,娘从没告诉过我。”

“她不忍。她是国母,更是你一人的娘亲。她希望至少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你能平凡喜悦地过好每一日,不必忧虑遥远艰辛的未来。”

“并且,有您在。”萧越眼眸干涩,笑容酸苦,“干娘,这些话,是娘和您约定好了的么?”

“我们讨论过天下归属。但就储君这件事,你娘的意思是,若越儿真的不想当这个皇帝,至少得替她择一个能挑得动这个担子,担得起这份责任的人。大历的皇帝不是来享福的,是要能为人民做牛做马的。”

萧越扯了扯唇角,颤栗着手指扶起姚雪,“干娘说得没错,萧越是萧姝唯一的孩子,如同萧姝没法只做萧姝,萧越也不能只做萧越。”

作为萧越本身,他不忍父亲远征,九死一生;作为大历储君,他唯一该做的只有担负起监国职责。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若真要有一人来延续君主专制的体系,此事,他宁肯亲自来做。

母亲……母亲,是他最不忍辜负的。不只是萧姝此人,更是这个壮阔伟大而风雨飘摇的国家,大历生于尘埃,起于风霜。

但终有一日,它会在百姓的托举下,生出灼灼光华,使帝君褪色,令万民安泰。

没多久,两人作别,萧越默默将伞推给姚雪,微摆手,独自回了东宫,沉重深刻的脚印拖沓一路,皆因夜色昏暗而不甚显眼。

待到晨光熹微时,回望去,雪掩来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