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铮伏诛后, 江东失陷的城池一一收复。
邻近巍军营地的丹阳郡,临山傍水,郡中有恬静清幽的槃桓山, 适宜人修养,隐士众多。
将毒引到体内后, 随着毒性侵入, 谢玹身体每况愈下。为防容娡窥觉端倪, 他便搬进山中的云榕寺养伤。
槃桓山与世隔绝, 昨夜下了一场濛濛的细雨, 晨起时, 山岚叠嶂, 杳霭空蒙。
屋舍里外,透着一股青草味儿的潮湿气息。
静昙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青檀院时,听到从前容娡住过的那间房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声。
谢玹并未歇在自己的禅舍里,思及此,静昙心神一凛, 当即加快脚步, 推门而入。
咳声在门响的那一瞬停了。
谢玹一身霜色缓带轻裘, 端坐在靠窗的案前,侧脸清峻, 神色如常, 睫羽垂覆, 正翻看着案上的经书。
有春光自支摘窗洒进来, 映亮他过于苍白、但仍不失雅净秀丽的一张面庞。
静昙见状,脚步一顿, 心神稍定,恭声道:“君上。”
这一声落下后,谢玹才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朝静昙看来。眼若点漆,面容清和,画中人似的端坐着,仿佛方才咳得那样剧烈的人不是他。
静昙明白他面上这般风轻云淡,是为了不让旁人担忧自己,当即心中酸涩不已。
谢玹清沉的目光朝他望过来,面上若有所思。
静昙心下一凛,收敛心神,将药碗搁到他面前。
“君上,白蔻来了信,说容娘子知晓您在此处,执意要前来。”
谢玹正在翻书页的长指一僵,神情也不复方才的从容:“她……知道了?”
静昙摇头,“娘子还不知道,只是闹着要见您,兴许是想您想的紧了。”
谢玹眼中晕开一点笑意,神情略显无奈,摇头叹息。
“你们拦不住她,她若想来,便由她来罢。”
静昙抓抓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讪笑:“我等确实拦不住娘子,人已经在路上了。”
谢玹眼中笑意更甚,垂眉敛目,长指拢着广袖的袖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窗前栽种着一棵梨树,满树梨花开的正盛。春风微漾,有一片梨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谢玹手中的经卷上,幽香混着淡淡的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静昙觑着谢玹的神色,斟酌道:“可是您身上的伤,若是教容娘子得知……”
谢玹注视着经卷,目光清沉而隽永,似是在思索,听了这话后,久久不语。
“迟早会知晓,能瞒几日是几日。你去将仡濮先生备下的药熬了,我服下且撑几日。”
仡濮先生正是为谢玹剖心引毒的那名蛊师,他开下的药,能短期压住蛊中毒性,使中毒人与常人无异。代价是极为损害身体,每服用一回,便要减去许多寿数。
上回容娡醒来时,谢玹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提前饮下了药。那时他刚历经剖心之痛,身体撑不住,隔日便毒发吐了血,此后情况凶险万分,身体每况愈下,险些去了半条命,直把魏学益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
静昙心中大骇,脸色变得极差,有意制止。
然而抬眼看向谢玹时,却见他双眸沉静,面上神情不容置疑,心知劝不动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好依言去熬药。
待静昙离开后,谢玹看向书页间的那片花瓣,睫羽垂覆,陷入沉思。
回想前半生,他自幼便被教导心怀天下,端方自持。
冷血寡情,算无遗策,从未心软。
唯一的失算,便是让容娡入了他的心,动了他的念。
由着她,以并不高明的引诱,挤入他循规蹈矩的人生。
将他拖入世间无数俗人沉沦的情海里,令他心中生出贪嗔痴的虚妄念,坠入她编织出的情网,再难以将她割舍。
可如今历经生死,步步走来,从头再看,却是甘之如殆,心甘情愿。
若没有容娡,这人间将了无生趣,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她不在身边。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容娡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去赴死。
——
容娡这次重回丹阳郡,才知道她当年为了躲流民爬上的那座山,叫做槃桓山。
当年她一心扑在谢玹身上,成天算计着要得到他的人,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东西。
而今得偿所愿,故地重返,自是万般滋味浮上心间。
近来战事频繁,原本香火旺盛的云榕寺,如今人迹寥寥,容娡乘马车上山时,一路上没遇见几个香客。
山下草木葳蕤,枝梢树叶上朝露晶莹。
晨风阵阵,车帘轻晃,容娡素手抚开帷帐,走下马车,身上的裙裾被风吹的泛起一道道涟漪。
容娡走了几步,在白芷的陪同下,站在通往寺中的长阶前,思忖一瞬,偏头对白芷道:“我们下车,走上山罢。”
白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解道:“娘子?”
一步一步,迈上石阶,往往是有求于神佛的虔诚信徒才会做的事,容娡并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的人,白芷一时没太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容娡侧目看向她,神色温和,说话的语气却很坚定。
“我知道。只是……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是祈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