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龙从黑豹的木头房子里出来,一直在琢磨着雪里红话中的用意,他觉得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好像被她识破。但她却并没有要出卖自己的意思,难道这正如她所言,要给对方留条活路吗?哼,如果要留活路的话,那谁给老驴头的儿子秃蛋留过活路,谁给来库布曲克工作的那几个地方干部留过活路,谁又给那么多公安干警、黄金管理人员、金娃子和藏汉群众留过活路呢?
对于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根本就没有活路可留!周有龙最终得出了这样一条结论。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那些充满场子的吵杂声已经停息下来,不一会儿,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场子里一片沉寂。浓重的夜色下,只见黑石岭上有几个人影在隐隐晃动。
周有龙站在自己住的小木头房子的窗口前,朝外面看了一会儿,估计现在场子里的人都睡着了,这才揣了匕首,拉开木门,准备开始行动。
谁知木门刚一拉开,就见雪里红站在门口,他顿时吃惊不小。
雪里红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她略施粉黛,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松烟香的气息,一双满含忧郁的眼睛逼视着他。
周有龙的脑子霎那间掠过一道闪电:怎么是她?难道她真的已经知道自己今天晚上的意图了?不,不要着急。他马上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装着不在意地笑了笑:“哟,是嫂子呀,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
雪里红一语双关地说:“我倒没事,就怕你有事!”
“我?”周有龙咧嘴笑笑:“我能有什么事儿。呆在屋里闷得慌,出去转转。”
“我想也是!”雪里红一边点头一边继续说:“来了这么长时间,我想也是够闷的。怎么,不想请我进去吗?”
“哪里哪里,请进。”周有龙闪开身,将雪里红让进屋里。
雪里红一进门,就顺手将门反关住,扣稳门杠,然后就扑过来楼住了周有龙,仰起脸,开始在周有龙的嘴唇上缓缓地亲吻起来。周有龙躲避不过,就任她而行。
雪里红一边亲吻着周有龙,一边摸索着周有龙的腰际。当她的手触到周有龙别在腰里的匕首时,周有龙的手也同时抓住了它。
两个人都死死地攥着那匕首,同时将它举了起来。
周有龙一歪头,甩开了雪里红的亲吻。雪里红意味深长地瞅瞅周有龙,又瞅瞅同时攥在两人手中的匕首。
周有龙慢慢撒开了握匕首的手。
只见那把匕首从雪里红的手中轻轻一抛,就飞到杂物堆里去了。
这时,雪里红放开周有龙,哈哈大笑起来。笑毕,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冷酷:“你别枉费心机了。只要进到这里,就是插上翅膀也休想离开,更别想做断大家活路的事情。要知道,这里的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你敢动一动,有十个脑袋也掉光了。”
见周有龙不答话,雪里红又说:“如果你是个胆大的,去,黑豹这会儿睡得像个死猪,你去杀了他,这场子连我在一起,都是你的!”看周有龙还不答话,就接着说:“怎么,不敢吗?哈哈哈……”
她见周有龙一直一声不吭,就换上了一种亲昵的语气:“我说你这又是何苦呢,这么熬煎自已干嘛?到头来还不是一堆黄土。只要你安心呆着,掌子里的金子你随便拿,女人你随便挑。难道我这么个大活人都动不了你的心吗?”说着,再一次搂住了周有龙,迷醉地说:“听我的话吧,我爱你……”然后,就抑制不住地在周有龙的脸上、脖子上狂吻起来……
周有龙从嗓子里憋出几个字:“好吧,我答应你!”说着,就吹灭油灯,抱起雪里红走向床边。
他将雪里红放在床上,听见雪里红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快来,要了我吧。”他就说:“好吧,给你!”顺手拿起枕头上的一块毛巾,塞住了她的嘴,然后,将她的手反背起来,从床下抽出上次过沼泽时用的那根绳子,将她的身体捆在床上。见她的两腿还在不停地扑腾,又拉过绳子在她的腿上捆了一圈。
等这一切干完了,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站在床前想了想,看还有什么落下的没有。忽然记起了一样东西,便摸黑在杂物堆里找出匕首,别在腰里。感到再没有什么要做的了,就低下头,对被捆在床上的雪里红说:“对不起了,夫人!”
说完,转身向门前走去,手刚一触到门杠,又改变了主意。回过头来打开后窗,从窗子里跳到了外面。然后顺着墙根,悄悄向远处的柴禾房走去。
这时,忽然从房后的黑暗里闪出一个人来,这个人身体瘦小、敏捷,远远地、躲躲闪闪地跟上了周有龙。
这个人就是这些天来一直暗暗盯着他的瘦猴。
瘦猴今天晚上是特意奉了雪里红的命令,既保护雪里红,又监视周有龙的。他看到女掌柜的进了周有龙的房子,便轻手轻脚地在门缝里向里一瞧,见女掌柜的正同那个黑秃紧紧搂抱在一起,便掩嘴偷偷笑了一下,赶紧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后来,房子里的灯黑了。他就明白,这是女掌柜的同那个黑秃上床了。于是,便缩在角落里打起盹来。
等他听到房后传来腾的一声响动,就马上警觉地站起来,看到前面人影一闪,就知道是那个黑秃,于是从后面跟了上去。
不过,此时的周有龙一点也没有发现他。他紧跟在周有龙身后,脚步轻得像猫一样。周有龙刚一回头,他就一下闪在黑暗处。看见周有龙走进了前面的柴禾房,他就立即跟到了门口墙跟前。
周有龙进了柴禾房,走到一堆柴草跟前,刚刚弯下腰去抱柴禾,只听身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威严的命令声:“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周有龙顿时僵住了。他脑子全成了一片空白。但只一会儿功夫,他就醒过神来。打硬声音说:“你是谁?敢和老子开玩笑?”说着就准备转过身来。
对方又命令道:“不许转!动了要你的狗命!”
这下,周有龙听出来了,是瘦猴的声音。就说:“噢,是猴子呀,你把老子吓了一大跳。别他妈和我开玩笑啦!”
瘦猴冷笑一声:“谁他妈和你开玩笑。你这带炮雷子的老便!”
周有龙知道和他再说下去没有用,就猛一转身,准备踢掉对方的手枪。谁知,就在这一刹那,一只沉重的东西砸在瘦猴的头上。瘦猴一声没吭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这时,周有龙才看清老驴头手持一把大斧站在自己面前,于是他扑过去,抓住老驴头的手臂低声说:“谢谢你,大叔!”
老驴头木然地站着,大斧也不往回收,半天,才说:“谢啥?我也杀人啦!”
周有龙拣了瘦猴的手枪,抱了柴禾,和老驴头一起走出柴禾房,然后分头悄悄向黑石岭和斧劈门摸去。
周有龙爬上黑石岭以后,向外面黑魆魆的沼泽望去,只见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仅听到夜风吹来,芦丛里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整个黑石岭上,寂静无声,白天挖下的工事依稀可见,有一个放哨的家伙缩着腰,在壕子里走来走去,其余三个人,都钻在岗楼里睡觉,发出沉重的鼾声。
周有龙侧耳听了听,外面的沼泽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日子,如果是那样,一旦行动起来,自己丢了性命事小,影响了整个小分队的行动事就大了。他又重新掐指算了算日子,认为绝对不会有错,心里就踏实了。可转念又想,要是小分队没有赶来呢?比如让人发现了布条标记把它弄掉,或者让风把布条给吹得转了向呢?这样就很难保证小分队顺利到达。搞不好会完全迷路,以至陷人沼泽!
周有龙犹豫了。
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小分队不仅到了,而且已经等了多时了。
周有龙在黑石岭犹豫的时候,也正是巴谁尔他们等得最着急的时候。
此刻,巴维尔一眼不眨地注视着黑石岭,他多么希望刹那间出现一团火光。可是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那黑石岭上什么也没有出现。
巴维尔的心头顿时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难道周有龙真的出了事?真的如自已以前多少次所担心的那样吗?
不,不,不可能。他一面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一面又禁不住想了下去:不能否认他已经牺牲的可能性。黑豹这个家伙心狠手辣,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得出来。
他看看东方已经出现了一层鱼肚白,心里越发焦急。
马玉彪从一旁悄悄俯过身来,这个炮筒子看样子再也憋不住了,思谋了半天,就悄声对巴维尔说:“老周怕……”话设说完,就让巴维尔举起手来制止住了。
看看天快破晓,巴维尔打了个准备攻击的手势,于是大家迅速做好了进攻斧劈门的准备。
这时,不知谁压低声音说:“看,有人!”
只见黑石岭上一个黑影猫腰扑向了那个不断走动的站哨人。
过了几秒钟,那个站哨人就没影了。
周有龙解决了站哨人以后,那三个睡觉的人当中有一个可能新到了什么动静,就站起来。走出岗楼查看,就让躲在门外的周有龙一枪托解决了性命,剩下的两个人糊里糊涂中让周有龙塞住了嘴,捆住了手脚。
周有龙出了岗楼后,向石岭外面看了一眼。他现在已经顾不得多想了,就划火点着了柴禾。
于是,一团火光就在黑石岭上燃烧起来。
巴维尔看见火光,一下子兴奋得险些叫出声来。他打了一个手势,小分队的战士们一个个就像射出去的箭那样向斧劈门扑去。
躲在斧劈门跟前的老驴头见岭子上火光起来了,就持了大斧向吊桥跟前摸去。他的任务是放下吊桥。
谁知没有走几步就让一个守门的发现,厉声喝问:“哪个?”
他不答话,对方就拉开枪栓说:“再不答应老子开枪了!”
恰好这时候周有龙从岭子上下来,就从背后一刀结果了这个守门人。
老驴头迅速推开木缘门,挥起大斧砍断了吊桥的绳子,吊桥一下子就落到了深沟的对面。
却说独眼龙自从回到场子以后,就一直带着敢死队看守斧劈门。他昨天晚上和敢死队的弟兄多喝了点,所以,只留了一个人在外面守门,其余的都在屋子里睡大觉。
还是刚才守门人喝叫老驴头的声音把他惊醒过来。他一骨碌爬起来,提着枪到外面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这时候,见老驴头砍断了吊桥绳子,马玉彪已经带着战上们从吊桥上扑了过来。他“砰”的一声,照着老驴头开了一枪,老驴头踉跄了一步就裁倒在桥头上。
第一个冲过来的马玉彪一看是独眼龙开枪,早已火冒三丈,没想到这个耍弄过自己的独眼人躲在这里,真是冤家路窄,他端起冲锋枪,一梭子弹打过去,就结果了独眼龙的性命。马玉彪似乎还不解恨,又照着他的尸体踢了一脚,然后,带着战士们冲进了敢死队的房子。此时,房子里已经乱作一团。马玉彪一声吼:“都给我别动!”于是那些正在穿衣服摸枪的一个个束手就擒。
就在这时,住在场子里出来撒尿的瘸子听见斧劈门枪声响起,他以为是哪个弟兄酒没醒胡乱开枪,正想到门前看一看,见门上涌进来一伙全副武装的军人,就急忙提起裤子边跑边大喊着“带炮的雷子打进来啦”,然后掏出枪放了两下,就朝黑豹住的台子上跑去。
没等他跑上台子,就被紧追过来的巴维尔一枪给放倒了。
黑豹听见枪响还晕晕乎乎的,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后来瘸子的一声大喊,才使他彻底醒转过来。他提着枪,冲出房子,胡乱打了几枪,就向一边的房子后面跑去。
巴维尔立即带了几个战士紧追过来。
周有龙在斧劈门前只同巴维尔握了一下手,就和大家一起向黑豹的木头房子跟前包围过来。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不远处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就独自追了上去。
这个女人是雪里红。
原来,周有龙在捆她的时候,考虑到一个女人不会有多大劲,并没有捆得太结实。他一离开,雪里红就不停地在床上挣扎、扑腾,慢慢地,绳子松动了。这时候,她听到斧劈门枪声四起,知道大事不妙,就狠劲几下挣脱绳子,从房子里跑出来,向着金场的深处逃去。
周有龙一直在后面紧追不放。到了一片蒿草丛生的洼地里,周有龙看看离雪里红没有几步远了,就举起枪喊了一声:“站住!”
雪里红停住了。她转过身来,刚刚升起的太阳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只见她头发散乱,一脸的茫然。她盯着周有龙,一字一顿地说:“你成功了是吗?可你忘了咱们的协定。”
“我没有和你达成什么协定。我所干的,就是要消灭你们这些害人虫!”周有龙回答。
“也包括我吗?”雪里红仰天大笑:“你该记住我对你的情分。黑豹要杀你的时候,是我救了你一命。你那点把戏骗骗黑豹可以,但你骗不了我。我早就看出来你是带炮雷子派来的。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爱上你,才没有向黑豹揭穿你。我想,仅凭这些,你该放我一条生路才是。”
“不,我不能。”周有龙闷闷地说。
“那你就杀了我吧!”雪里红喊了一声。
“不,我也不能!”周有龙说着,举枪的手在抖动。
“那么,”雪里红刷地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六四手枪对准了周有龙:“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说着“呯”地一下,就向周有龙开了一枪。周有龙只感到眼前一黑,左肩下一阵猛烈的疼痛,他把手拿上来捂住伤口,再抬头看雪里红时,她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再说巴维尔他们把黑豹围在房后的一片空地里以后,黑豹打了几枪,子弹就打光了。他甩掉手枪,回头看看自己的场子全让部队占了,就从土堆后站出来,扯开衣襟,拍着胸膛向慢慢围拢过来的巴维尔和战士们喊:“你们别拿枪对着我呀,有种的,上来一个和老子对着干一场。老子死也要死个明白。”见战士们没有人动,他就又喊:“怎么,堂堂带炮的雷子,竟找不出一个敢和我黑豹对阵的?真他妈的熊包!”
喊毕,狂笑不止。
巴维尔被激怒了。黑豹的嘲笑不仅是对小分队的污辱,也是对铁木真子孙的嘲讽。男子汉的要强与好胜使他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他把枪丢给一旁的战士,挽起了衣袖。谁知,这时候,马玉彪把他粗大的手伸过来,按住了他:“对付这家伙,还能劳你亲自动手?看我的!”说着,就走进场子,叉腰站在黑豹的对面。
黑豹也不言语,就直冲过来,双手揪住了马玉彪的两只膀子。马玉彪用他叉在腰间的两只手,也牢牢抓住了黑豹的臂膀。然后,再个人你来我往都试图把对方摔倒,可摔了半天,一时谁也难以取胜。
站在一旁的罗小禾急得喊起来:“马队长,撸腕提腿呀!”这一喊,一下提醒了马玉彪,他趁着黑豹还抓着自己衣领的瞬间,猛一下用左手撸住黑豹的臂腕,后退一步,右手绕过黑豹的那只胳膊,抓住他的腿弯,一使劲,就把黑豹高高抛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老远的地上。
黑豹一下被摔得口鼻流血,脸上也擦烂了一大片。可投等一会儿,他又挣扎着爬起来,仰天长笑:“黑豹死在你们手上,我服!”就一下从马靴里拔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前胸,猛一下刺了进去。
大家急忙扑上来的同时,他正仰天长笑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周有龙赶回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他让金涛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就独自来到斧劈门前。
老驴头还歪倒在那里。他斜靠在木椽门柱上,像睡着了似地静静躺着。周有龙蹲下来,见他的胸前染了一大片血,人已经死了好久了。他有些茫然地抬头四顾,斧劈门翘首耸立着,吉纳尔河滔滔流过。河水低沉的喧响,像是对死去的老人发出的哀鸣声。
周有龙顿感一阵悲凉从心间掠过,他觉得对不住这个老驴头,让一个和自已父亲年龄差不多的人去死,这是他觉得最惭愧、最难过的一点。
他把老人抱过来,放平,然后,站在他的面前,默默伫立。
不知什么时候,巴维尔也来了,悄悄站在了他的一旁。周有龙看了看巴维尔,对他说:“多亏这位老人帮助,要不然,我真不敢保证咱们能够胜利。到现在,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晓得大家叫他老驴头。”
巴维尔拍拍他的肩说:“好在咱们总算打进了斧劈门。今天的战斗,小分队除了你和一个战士受了点轻伤,没有出现别的意外。”见周有龙还沉浸在悲伤里,就继续说:“对这位老人,我们要好好安葬他,并且记住他为我们的胜利,所负出的生命代价。”
周有龙没有说话,他觉得,无论说什么,也挽回不了这个叫老驴头的生命。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此时,阳光如水,晨风习习。静静伫立在远处的雪山,像在为逝去的老人披孝似的,顶着一片耀眼的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