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性质的一致性绝对能导致同一群体性格的雷同。千差万别的容貌也会因相近的习性而模糊。天南地北秉性各异的汉子,不管原来什么脾气,干一段建筑工后,着装邋遢、山呼海叫、抽烟酗酒、满口脏话、打架斗殴,一样都不会少。一口大染缸里出的货,绝不会有第二种颜色。
但每个农民工又都是可敬的,即便每个个体能量有限,磨皮掉肉的辛苦甚至连养活一家老小都力不从心,但对自身那份与生俱来责任的执着固守从未缺失过。面对着前小后老的生活重担,他们没有逃避,没有颓废,没让家庭这个社会细胞因自己的不负责任而营养不良,担当与责任像一幅幅重轭压在每个人肩头,也像一根根粗重的纤绳深深勒进肩头肉里,每个人都如同一头不堪重负的老牛,睡梦中都能呼出沉重的呻吟。真不知道在未来的哪个时间节点上,突然会被哪根稻草压垮。他们身在这座城市,又分明游离于城市文明之外。灯红酒绿满眼都是,却从不属于他们。无人肯干的脏活累活,他们一股脑地承揽下来,为这座城市奉献着最美好的年华。城市却用种种条条框框处处设限,向他们表达着冷漠刻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忍辱负重,依旧戴上安全帽,穿上工作服,在恶劣的环境里寻觅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和其他人一样,经过一段时间适应,高加林渐渐习惯了工地上的气氛。一踏上工地就会被紧张忙碌感染着,会因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张力而浑身紧绷血脉偾张。他有些喜欢这样昂然向上的冲动,也坦然与当下的处境达成妥协,他知道自己熬下的每份辛劳流下的每滴汗水都会为家庭的幸福增加一份保证。
在周广顺眼里,这群农民工就像一群桀骜不驯的野马,各有各的个性又有共同的野性,浸在汗水中的日子渐渐喂出了玩世不恭和满不在乎,每个人的毛孔里都迸射着流里流气的习性。
在充斥着力量的碰撞与平衡的工地上,人们崇尚的自然是暴力。这里没有虚伪斯文,一切秩序与平衡基本靠拳头维持。如果这个人是你的小头目,你想挑战他的权威,只有比他有更狠辣的手段更强硬的野蛮才会成功,否则你很快就会领略到什么是碾压式的征服。
周广顺体会过很多次:单个农民工走在大街上能映衬出城市人的优越感;但一大群农民工的聚集却像是在向城市倾诉人与人不平等的愤怒。五光十色流光溢彩的灯火下,流动着一群表情麻木、身影疲惫、游离在城市边缘,即在生活内又在生活外的特殊群体,是如此刺眼另类。很多时候,这个群体好像故意用夸张的言行;奇异怪诞的表情来刺激别人的视觉,用以提醒人们:这个社会远还没进入到发达富裕阶段的虚假认知里。
严格来说周广顺自身也是农民工,但他对农民工身上的很多习气是不以为然的。可他在高加林身上看到了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特质。
其他农民工普遍有的脾气暴躁行事粗鲁的毛病,高加林不是没有,但他能很好地控制情绪,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总能和颜悦色地与别人相处,这和那些动辄撸胳膊挽袖子以命相博的莽撞汉子相比,已经算得上成熟稳重年少老练的了。有原则又能灵活处事的风格让他们这个小团体受益不少。
在工地上,钢筋工、架子工、瓦工等都需要大量运料,有时难免因调度不周产生窝工。那些脾气暴躁心直口快又觉得理直气壮的农民工冲着塔吊司机和信号工骂骂咧咧,彻底把塔吊司机得罪后,他就会找一切理由刁难你,运料就更不及时,承包的项目自然会被耽误。信号工是指挥塔吊的,那吊钩间接掌握在他手上,遇到抢工期,大家都等着用料,和他关系好的话,就可以优先给自己吊料了。高加林从不在稠人广众面前溜这些人的沟子,如果有需要,他会偷塞给这些人一盒好烟、两听饮料……一切都在不显山不露水的私下里完成,两人面对面跟不认识,没事人一样,彼此都心照不宣。于是周广顺这个班组的一切需要都在悄无声息里得到了满足。当然周广顺也不让高加林背后搭钱,总是把公关费升尖斗满地还给高加林。
其实何止塔吊司机不能得罪,工地上一环套一环一物降一物:木工不能得罪混凝土工,生怕因交叉作业,人家借试试模板强弱,故意把模板捣漏;土方工不敢得罪老板,怕这没啥技术含量利润又高的工种被截胡;监理更不敢得罪,他能分分钟让你的劳动成果进行返工甚至推倒重来……随便哪一个你得罪一个看看?一个工地有许多承包组,人员繁杂,人际关系错综纠缠形形色色,冲突摩擦在所难免。让周广顺满意的是,他不在的时间里,高加林连他这个班组牵扯到的相关联系的外围都打理的恰到好处,甚至能向外有一定延展。这种良好的沟通有时不需要有物质利益作为媒介,只要有一定情商和语言技巧就够了。许多看似鸡毛蒜皮却又时时刻刻出现的小矛盾其实非常耗费人的精力,有高加林替他应付着,周广顺最近轻松省心了不少。
让周广顺和这些民工感到惊讶的是:高加林还能看懂简单的施工图纸。太全面太复杂的他看不懂,只要能看懂他们负责施工的局部就足够了。即便有时看不太懂,只要技术人员稍加指点,高加林也能快速理解,把那些抽象的投影、截面、俯视等组成的平面图,还原成脑海里的立体三维度的实体效果图。这项技能正是这个小团体急需的。这就杜绝了像有一次,因没人看得懂图纸,腆着脸向技术员请教了好几遍都没弄明白,最后不好意思屡屡麻烦人家而盲目施工,绑反了箍筋位置,为了不耽误第二天的楼层浇筑,不得不连夜返工到大半夜这种尴尬的再次发生。
像搅灰、筛沙、运水泥、和浆等这些初级工种,周广顺已不让高加林干了,他觉的这个年轻人干活有眼窍,具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不发掘他的潜能是种浪费。于是他让高加林跟上自己学瓦工。他不在时就让高加林跟一个手艺不错的老瓦工摽在一起砌墙垛子。墙角是整面墙的基准,垒正了,墙体就不会有大的出入,这是瓦工最磨技术的工种,吊线卡尺都是技术性很强的手艺活,需要时间和实践的积累才能胜任,因此砌筑墙垛子一般是大师傅的位置。周广顺打定了主意:他要高加林把重要的工种过一遍手,把很多难以用语言表达,只能通过亲力亲为才能开悟的莫可名状的玄机奥秘了然于胸,就可使他在纷繁复杂中融会贯通游刃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