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卷 第一章(2 / 2)逆旅芳华首页

他原谅了未婚妻,是她挽救了那个家庭。她没有不顾父母只顾自己的幸福。本可以把家庭丢在一边跟他远走高飞,但她没那么做。就冲这一点,他燕路平没看错人。毕竟人的一切理性思考和煞费苦心经营起来的道德体系,在非常事件面前,都必须让位于生存。

高加林看着脚手架上正凝神屏气机警敏捷地忙碌着的燕路平,心中生出不尽的钦佩。这个外表平静淡然敢爱敢恨狂放洒脱的青年人把爱追到了山穷水尽!在美好的年华里,燕路平的初恋和金钱发生了你死我活的对立,让人悲哀的是山盟海誓的爱情在金钱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重型载重车碾带起的泱泱烟尘寻着一切能落脚的地方。这些空中精灵尤其钟爱人的鼻孔、眼睛、口唇等湿润敏感部位,这样的环境,不一会就使人鼻眼麻痒喷嚏连连。人脸上的汗水变成黢黑墨汁样,劈开脸上的灰尘蜿蜒成一道道滴流,晕开一抹抹灰黑色。

水泥搅拌机像个永远吃不饱的饿汉“嗡嗡隆隆”地抗议着。高加林已被搅拌机延展为它的一部分,他不停地往里面倒水泥、石子、沙子。机器附近的材料已消耗掉,水泥垛子、沙堆、石子堆离搅拌机越来越远,高加林和另一个往搅拌机里填料的工人劳动强度也越来越大。肢体机械地重复着枯燥单一的动作,很快便校准了动作幅度的大小、力道的轻重。当一切都搭配的恰到好处时,人就进入到机器样固定、准确、单调、有效的工作状态里,那是不用大脑参入想停也停不下来的麻木。

高加林有意用光怪陆离的意念塞满半模糊半晕眩的思维;有意淡化时间的存在,使意识和躯体处于分离状态,肢体忙碌的同时,思维却天马行空游荡在遥远缥缈的虚幻里。

随着机器的戛然而止,四周一下子清净下来,高加林一时无法适应这骤然的安静,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软软地瘫靠在沙堆上,一动也不想动。终于又度过了劳筋苦骨的一天!他掬起一捧沙子搓了搓手上的灰土;揩揩脸上的汗污,长长出了口气。

吃过晚饭,大家正神吹海聊,精力旺盛的刀子锤子四下央求别人甩几把扑克,满身倦怠的人们都懒的搭理他俩。高加林则正用蘸了水的毛巾擦洗着身子。这时周广顺从外面走了进来,腋下照例夹着黑皮夹子。

“好了!好了!都别蛤蟆吵坑了。发工钱了哈!”他把皮夹子往饭桌上重重一摔,一声沉闷的声响把人们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

一堆脑袋挤成一圈围在饭桌旁,七嘴八舌里抑制不住发自内心的亢奋。忍受了骨肉分离的精神折磨;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劳累,还有什么比梦寐以求的钞票更为真实可信呢!在由精神向物质转变的时代里,钱早已成为最敏感的存在,想把人从麻木激活为亢奋状态,这种介质最为快速有效,人们刚才还灰蒙蒙的眼神刹那间闪起了光亮。在举目无亲的环境里,钱是惟一的交际语言;没钱会立即陷入困境,自尊立马遭到伤害。钱是镇静剂也是人前的底气,有谁敢在没钱的前提下测试一下人性?尤其家里有常年生病的老人上学的子女。在生活重压下,有多少说不出口的对钱的渴求。

周广顺潇洒地拉开皮夹子,先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出工记录,仔细和每个人核对着。然后拿出一沓蓝莹莹的百元大钞,烫人眼球的阿拉伯数字“100”在灯光下更加璀璨。

高加林这一月是满勤,除去伙食费足足剩了五百元。当周广顺把五张洇润着幽蓝光晕括挺硬挣的百元大钞递到面前时,他压抑住激动,用稍稍颤抖的手接过汗水结晶成的钞票,这是对他劳动的认可和称量,全部的艰辛付出得到了回报。五百元对家里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来没有一次性得到过这样可观的一大笔收入。

其他人和他一样也拿到了应得的一份,每双眼睛里都盈溢着看得见的满足兴奋。钱有千百种让这些民工腰杆主壮的理由;也有千百种欲望滋生在毛茸茸麻酥酥压抑了很久的情感温床上。

周广顺像个广布恩泽的施主,半关心半教训地说:“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不就裤裆里那点事嘛!咱的每一分钱都是汗水里捞的,不信你们闻闻,哪一张不透着血汗味?咱那钱可不能往那无底洞里扔。老规矩,明天歇着,能回家的回去趟,把一月的钱和攒了一月憋得难受的那点玩意都留下。后天一早抓紧回来,看样子往后不愁没活干,大把的票子等你们往家搂哩。”

底下嘿嘿傻笑了几声,赵铁锤站起来,不正经地打趣着:“看周大哥说地,那哪能哩,累都累死了,谁还有闲心思想那玩意!是不是?兄弟们!”

人们谁也不接他的话茬,只是哄笑着。

“锤子,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别人还有泻火的地。你他妈至今还耍着单。我可告诉你,你一年挣了多少钱,我可记着账,你小子年底拿不回家钱,哼,小心我把你割成太监!”

周广顺又对赵铁蛋说:“刀子,你和锤子离家远,要不回去呢,你就看管着他把钱存进银行。兄弟们,你们吃点喝点,这没啥,要是把钱糟践了,我都替你们心疼!”

周广顺满腔真诚地叮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