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商议那一夜，其实并无五成把握，只是想尽力一搏，不欲坐以待毙。正所谓“海内才人志士，坎失职，悲劫灰而叹陵谷者，往往有之。至若沉雄魁垒，感激用壮，哀而能思，伤而奋起者，又有几人？”
虽然有想到没想到的，如今战况竟然已有了六成把握：大炮未响，说明崔子健还伺伏在侧；多尔衮所带八百精骑已被李定国部和郑成功部完全拖住，还丝毫不落下风；而自己这支小小的斩首部队虽然人数不多，但可谓高手如云，且对面几百步外的多尔衮身边，也不过只有二十人左右。
郑成功和黄宗羲控骑飞奔，手中的铁、心里的火、体内的血都热了起来，似乎一番震惊天地之事，便要发生在眼前了。
眼见对手居然调出来两支精兵，与八百八旗骑兵缠斗在一起且私毫不落下风，密林边缘那观敌掠阵的多尔衮，和他手下的一众人士都是吃惊非小。如今一支突击小队竟胆大包天，昂然冲出战群，朝己方冲来，显然其志不仅是大战八旗，还妄想对多尔衮不利啊。关胤传冷笑一声，小肚子朝前轻碰，胯下马已闪出队列，遮蔽在多尔衮身前，同时左手摘弓，右手取箭，咯吱吱弓弦声响，他已弯弓搭箭，双目更无一丝关注手中的弓与箭，皆盯在对方骑兵小队前排的郑成功和黄宗羲身上。
正所谓：射箭不看弓，看弓身必偏。
多尔衮已将尼堪的后备军派出，如今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吴三桂、关胤传、隗始惊及其白魅堂堂主们、西凉新家一伙和王邠如，大多是武林人士，对弓箭皆非所长，但看到关胤传仅仅是拉弓搭箭的架势，就觉得出奇的好看、顺畅，甚至有三分优美，还格外的自然，仿佛那弓就是长在大关的左手上，那箭就是一直捏在他的右手拇指食指间。
这姿势刚拉开，就有一种宗师般渊渟岳峙的气势。
这伙人从多尔衮以降，皆自视甚高之人，今日白魅堂堂主们和新家堡众人皆阵前受挫，甚至有所损伤，但心气依然很高，见对手小队冲锋而来，虽有三分惊讶，但并无一分胆怯。如今见大关如此潇洒举箭，好几人都鼓掌喝彩起来。
关胤传却充耳不闻，晋入到一种新的境界了。
他当年箭射张献忠之后，便进入了一个武学和箭术上的低谷。
别人如何的称颂他，皇帝、摄政王和豪格如何地封赏他，他只当是浮华，并未尽放心上，心上只是在一遍遍回放那日之景象。他从未将自己的弓箭视为暗器，可那日却听从了豪格的反复劝说，对张献忠进行了偷袭，可却差点儿连最后一箭射出之后都不能得手。回京之后，他一个月内手不沾弓，心上反倒蒙上了层阴影。
他从小至今，一直习箭，每日恨不得抱着弓箭睡觉，哪里有过一个月不摸弓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知道，随着这些年来自己箭术精进，功勋卓著，职位高升，自己所用的弓越来越名贵，箭越来越锋利，可心头却越来越不乐。只因他的箭术到了一个瓶颈，再也无法突破。若至此瓶颈足以技压天下也罢，如今偷袭一个上了年纪的黄虎张献忠，居然险些失手，自己再不能于箭术上进益，最终必然身死人手。且大西军人才辈出，据说都要寻他报仇，难道他就一辈子窝在大内躲避寇仇吗？
他之后便数次求师于鄂敦他腊，国师只教他静心绝虑，他也终于拿起弓频频练习，虽有小成，总难以突破。
他也曾寻找时机小心翼翼地问过多尔衮和多铎，前者的话跟国师所说也大同小异，而后者沉思一番，对他言讲，他多年习武，技业如水人如瓶，如今瓶已满溢，再难注水矣。这时只有自己悟出从有到无，再从无到有之法，只有懂得将陈水倒掉，才有可能注入新水。
关胤传不是聪明绝顶之辈，于此也似懂非懂，或者说道理明白，如何做到却难明，鄂敦他腊也好，多尔衮多铎也罢，皆事务繁忙，无法更多指点于他，他人也内向，自矜国朝第一箭，又同是满清十大勇士，不欲多问，只有自己苦苦探寻，惜乎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直至某天百无聊赖中打坐，全身心放空，竟无意中达知一种“甜喜”之境，就如同在深山中寻一古刹名花，千方百计犹不见，却在放弃下山路上，无意发见，那一瞬，古刹森森，飞檐高挑，斗拱恢弘，名花正盛，雍容典雅，暗香袭人，轻风送爽，通体舒泰。
经此一境，他重新拿起了弓，且箭法又有精进，但他似乎已不在乎箭法的进益，只想再寻找到那种甜喜之境，却再难捕捉到那一瞬的欢喜。
今天与曲明夷一战，特别是曲明夷打开心扉毫无保留地跟他所说之话，却让他触类旁通，生出一种即将破去瓶颈，倒出瓶中陈水之希望，他此刻只想集中精力赶紧回宫苦思苦练，将这一刻的顿悟凝结成自己实打实的财富，只不过大敌当前，又哪有那样的空闲？
当时曲明夷言讲：你只有在箭上才能臻于至境，只有到了箭之至境，才能再到你心之至境。又言:他问过吕贯之有几重境界，吕说这既是武道也是人生，第一重是无我，第二重是大我，第三重是满我，第四重是小我，第五重是忘我，最高层又是无我。这六重天地，也暗合于儒家周易六爻，往往循环往复，也并非有进无退，步步登高，多少聪明睿智之人迈上两级，又会退回一级，终其一生难至巅峰。
其实这番话与鄂敦他腊、多尔衮和多铎所言，一般无二，只是说得更细一些而已，但不知怎么，当时便触动了关胤传心弦，微一咂摸，心中竟隐隐有一丝那久寻不至的“甜喜”滋味，那种滋味实在太过甜美诱人，关胤传不想再错过，也顾不得旁的，直接打坐静思起来。最终得到个影绰绰的想法，便是要想真正晋升乃至盘桓在那种欢喜境中，自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箭术箭道上，彻底摒弃掉一切大我、满我之思想与手法，以小我忘我无我之境射出每一支箭，具体讲，便是射箭时再不想那些技术、手法、目标和荣誉，尤其忘掉满洲十大勇士和天下第一箭的称号，甚至忘掉弓与箭，全身心沉浸于一呼一吸之间，让箭自己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