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五章 — 加林中秋回乡探亲 —(2 / 2)悠悠人生路首页

“老了,没劲了,拉不住牲口!”德顺说着,挖了一锅烟咬在嘴上,烟锅头子不停地晃动,连着擦了三根火柴才点着。

加林见老人的牙齿几乎掉完了,咬不住烟锅,嘴角不停地向下淌憨水,很是难受,说:“爷,你尔格粮食够吃不够吃?今年再种地了没?吃水谁给你担了?”

“开春种了点玉米、麦子,还有些拉杂的菜头,吃水有驴驮了么。”德顺慈祥地看着加林说,“就是庄稼没长好,等交罢公粮,怕剩不下多少,但也够吃。巧珍没少给钱,你爸也送来二斗米。”

“爷,你这么大岁数了,咋还交公粮么?”加林很是吃惊。

“种地还能不交粮?”老光棍举起烟锅指了指门外,“窑里把人鞠憋的,外面眼亮些,咱出碦走。”

夕阳渐渐从老牛山落下,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沟沟岔岔里,满是晚归的庄稼人。对面简易公路上,不时有以前很少见到的军绿色卡车驶过,拖起一溜长长的黄尘。一阵晚风吹来,硷畔上的枣树“沙沙”作响,偶尔有枣子掉落到地上,向四下里滚动。

加林搀扶老人坐在门口的高板凳上,他圪蹴在旁边,捡起两颗枣子擦了擦吃了,说:“德顺爷,今年咋没打枣?你看树上的枣子还多着呢,红格艳艳价。”

“下边的打了些,高处的就没管,没气力了,再说,打下来给谁吃呀?尔格的娃娃也少。”

加林的眼睛湿润了,想起小时候和一帮小伙伴在这里嬉闹着吃枣的情景。那时的老光棍身强体健,满身力气,一杆子下去,树上的枣子哗哗地往下掉,一颗颗红中带绿、晶莹透亮,咬着咯嘣、咯嘣的,又脆又甜……

“爷,你老身体不好,以后就不要下地劳动了,我养活你!”加林动了情。

“说甚了?我能劳动,还能赶牲口,为啥叫你养活么?等我不得动了再说,怕光阴不多了!”德顺停了半晌,猛然想起什么,看着加林说,“噢,爷忘了问你,你跟立本的三女子倒究咋了,是不是人家的位置高,不愿意了?巧珍才将给我说,你和她妹子散了。”

加林踌躇着不知怎么回答,这时,西边半山腰上,一个放羊老汉一边提着放羊铲子赶羊群下山,一边扯开嗓子吼唱——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交了个三哥哥,他是我的心上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们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了半路口……

听完这首曲调忧伤的民歌,德顺长出了一口气,说:“林林,你什么时间走呀?往后有空就多回来,你爸你妈老了,整天操心你的事,厂里有合适的茬茬就寻一个,心不要太高,啊?!”

加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加林没去临黄厂,而是上了北去的客车,前晌在无定河桥头的河神庙下了车。桥头有一间简易平房,门口摆个卖碗托的小摊子,加林要了个碗托,向卖饭的老人打听几十年前在这一带开过歇脚店的人。

“张老万么,他年轻时走州过府,去过不少地方,也在这近旁开过店。”

老人说着,把一个羊脂般的碗托扣在案板上,左手按住碗托,右手拿起菜刀,倾斜的刀身紧贴微扣的四指,随着刀起刀落,碗托刷刷地切落下来。老人把纸片一样薄的碗托高高堆在碗里,在上面浇了两勺麻辣猪肝,递给加林说:“那老万爱吃我的碗托,家不远,就住在河对面的山坡坡下。”

加林吃了碗托,顺着土路往西行走,很快上了无定河大桥。

无定河古称朔水,是黄河在黄土高原上最大的支流,因流量不定、深浅不定、清浊无常,故得其名。加林站在大桥上放眼观望,四周山丘连绵起伏,沟壑纵横,一望无际;两岸川道平坦狭长,村舍农田,星罗棋布。

一阵萧索的秋风吹来,加林想起两首古诗——

其一

无定河边暮角声,

赫连台畔旅人情。

函关归路千馀里,

一夕秋风白发生。

其二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喜爱文史的加林知道,无定河谷南北长三四百里,水草肥美、宜耕宜牧,是蒙古高原南下关中的必经之地,自古就是汉民族和游牧民族激烈争夺的战场,无数中原男儿战死在这里。同时,在这片古老而又苦难的土地上,汉族和少数民族广泛融合,孕育出光辉灿烂的高原文化,脍炙人口的高原民歌和说书,就是她最典型的代表。

加林激情彭拜的走着看着想着,过了大桥,拐向南边山根的一排石窑洞门前。正值中午时分,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大地,天边飘几片淡淡的云彩,一阵秋风吹过,悬吊在窑面子上的两串红辣椒轻轻摆动,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辣子下面,靠墙圪蹴着一个打盹的老汉,穿一身干净合身的中山装,戴一副茶色石头老花镜,雪白的头发一根根向后梳着,手边放一把黄铜水烟壶,一看就是经见过世面的庄稼人。

“大爷,您老就是张老万吗?”加林走过去蹲下来,给老人递了支烟。

老人打量着陌生人,把纸烟插在水烟壶嘴上,加林忙用打火机点着,问道:“跟您打问个人,四五十年前的。

“嗯,四五十年前?你想问谁了。”老人咕噜咕噜吸了几口烟。

“一个女子,叫个灵转,她爸当年在河神庙一带开过歇脚店。”

“灵转……灵转,噢,那是冯新庄冯老大的四女子么!”老万沉思了一会笑笑说,“我年轻时见过那女子几面,脸盘圆格蛋蛋价,身子直格溜溜价,胳膊像剥了皮皮的水萝卜,长一双大花花眼,前后里滩的后生都想她哩!”

加林笑着问:“大爷,您也想过灵转姑娘?”

“咋能不想?人家看不上咱么!她跟南路来的一个后生相好了,那后生长得威武,人又精明,我们都没指望。”老万笑呵呵地说罢,叹了口气,“唉!可惜这后生也和灵转没成,一个从天津来的富商看上了灵转,那女子死活不愿意,最后让冯老大用麻绳绑住拉走了……”

“那后来呢?”加林急忙问。

“后来就没影了……听冯新庄的人说,那灵转还留下个小子,产后不久就死了。有人说跳海了,有人说上吊了,谁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