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三章 — 云雀—(1 / 2)悠悠人生路首页

临黄厂大商店对面有一排红砖瓦房,其中最大的两间,是属于厂后勤科管理的米面粮油店,后勤科到附近农村采买的时鲜瓜果蔬菜,常在这里给职工平价售卖,或作为福利分发。平房东头是个十字路口,每天上下班的职工在此汇聚或分流,时间长了,这个区域自然而然成为生活区中心,下班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近两年来,个体经济的风吹进了厂里,一些头脑灵活的职工家属承包了这里的几间平房,有的办食堂,有的开理发店,有的经营小卖部。小卖部靠近十字路口,人们习惯称它“小商店”,因为小商店待人热情,东西也便宜,尤其是香烟,几乎每个牌子都能比对面的大商店便宜个一厘半分,所以加林爱来这里买烟。

礼拜六下午,加林吃过饭,象往常一样换了身球衣去打球,路过十字路口时,看见小商店门前站一群人围观墙上的海报。厂工会一般周四晚上放电影,周末办舞会,今天是周末,猜想大概是舞会通知,凑过去一看果然就是。加林喜欢看电影,但对跳舞这个新生事物有些排斥,觉得陌生男女搂抱在一起不太雅观,不过,巧玲喜欢跳舞,他偶尔也陪未婚妻跳几曲。

他进去买了包“宝成”烟,才走出小商店,看到老忠弓着腰从大商店走来,身边跟着一个二十来岁、面容黑瘦的姑娘,和师傅长很得像,不用问,一看就是师傅的女儿。

“小高,我正有事寻你。”老忠指了指身边的姑娘,“这是我女子翠花,给我送馍来了,新麦子面蒸的,香的太太,完了给你拿上几个。”

他弯腰咳嗽了几声,接着说:“还有个事情,我娃黑夜没地方住,你对象不是回老家了嘛!”

“……啊呀,这个……不晓得人回来了没!”加林结结巴巴、面露难色。他吃饭时没见巧玲,猜想大概会明天礼拜天回来,不过,巧玲向来爱干净,反感别人睡她的床铺,这事要是放在以前也没什么,可现在他们的感情已然疏远,他实在不愿意替她做主。

他拆开纸烟盒,窘迫地给师傅递了烟,自己也点上吸着,扫了眼初次见面的师妹。她个子不高,身体很结实,上身穿褪色发白的蓝布衫,袖子挽了起来,露出晒的黝黑的胳膊;下身是灰布裤子,裤腿稍微有点短,光脚上穿一双黑条绒布鞋;头发上胡乱别了几个细长的发夹,后面扎着两条耷拉下去的羊角辫。

姑娘羞怯地和加林对视了一眼,慌忙低下头抠指甲。

老忠明白徒弟的意思,失望地说:“怎么,你和你对象还在闹矛盾,她回没回来你都知不道?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犟,弯不下腰!一会天黑,别忘了到我宿舍拿馍。”说完重重咳嗽了几声,带着女儿向单身楼走去。

“师傅,你娃黑地睡的地方,你不管了,我来想办法!”加林追了上去。

他看着师傅佝偻的背影,心里不忍,寻思师傅和单身楼女工不熟,肯定不好找床铺,于是决定不想那么多了,就让翠花睡巧玲的床;如果巧玲回来了,就请她的舍友小雨帮忙,小雨是厂子弟,这种事情很容易解决。如果还是不行,那就找云雀,王六离开后,云雀从招待所搬了过来,住进王六长租的他隔壁的房间。

巧玲果然没在宿舍,加林把翠花安顿好后,返身来到体育场,突然间没有了打球的心情。他找了一处没人的石桌边坐下,石墩热得发烫,不过他不在乎,点了烟,托住腮帮子想开了心事。

“巧玲走了两天了,路上应该顺利吧?路过我家硷畔,有没有看看我爸妈?父母亲见了她,会不会问我为甚不回家?如果看见她和大杨亲亲热热走在一搭,他们会是怎样的心情……而最后,要是知道了我和她彻底断了,老两口怎么能受得了,这一次毕竟和前边不一样,我俩是经了媒、订了婚的啊!当然,自己和巧玲分手的事,最好不要让二老知道,可这怎么能瞒得住,又能瞒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他伤心的眼泪流了下来,怕被人看见,捂住眼低下了头。

西边的太阳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炙烤了一天的体育场凉爽下来,到处是吃过晚饭锻炼、纳凉或看热闹的职工和家属。篮球场上,小伙子们光着膀子激烈拼抢、你争我夺,一个个汗水流的象从水里冒出来一样;旁边的排球场里,几个女工穿着漂亮的花裙子,有说有笑地打着羽毛球;老人们悠闲地摇着手里的芭蕉扇,三三两两在边上散步;半大小子们滚着铁环,呼喝着满场地跑来跑去。

看台上人很多,大家都面向下边的体育场,或聊天或观望,没有人注意加林,不过,旁边枝叶繁茂的法桐树上,不时传来几声知了响亮绵长的鸣叫声,似乎在安慰这个伤心落泪的高原后生。

天暗了下来,俱乐部门口的一对厢式音响,大声播放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宝岛歌手邓丽君那娇滴滴的声音,格外甜美动听。舞台前的空地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闪烁跳跃,流光溢彩,人们陆陆续续围了过去,露天舞会就要开始了。

加林沉浸在美妙的音乐里,那一句又一句“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强烈地震撼着他,令他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

“你爱他,就应该探讨他的灵魂!”

周四晚上,这里放映了电影《天云山传奇》。年轻干部罗群立志建设边疆,带领一帮青年来到天云山勘探考察,没想到受人诬陷被撤职。在他身患重病、际遇悲惨之际,两个女人作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恋人宋薇离他而去,而宋薇的好朋友冯晴岚放弃了优越的城市工作和生活,毅然留在艰苦的边疆,照顾生病的罗群并成为他的爱人。

上面这句话,就是冯晴岚发自心灵深处的呼唤。

加林默默吸着烟,思想如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是的,趋利避害、乐生畏死是人的本性,现实生活中,也许大多数人都会作出像宋薇一样的选择,他们似乎也并没有错,惟其如此,冯晴岚才显得更加高尚美好。尽管在贫困的物质生活和残酷现实的打击下,她早早失去年轻的生命,看似不幸,其实是幸福的,因为她拥有崇高的理想、美好的爱情和温馨的家庭。试问,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几样东西更值得一个女人拥有呢?在她离开人世那一刻,看到自己挚爱的人恢复工作,他们共同建设天云山的美好理想即将实现,她是多么的欣慰!

加林觉得,亲爱的巧珍就是现实中的冯晴岚,她们一样的纯真,一样的善良,一样的执着美好,都是金子一样的人!而巧玲,又多么像宋薇,一个精致的利己者……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一个年轻女子袅袅婷婷站在加林面前,漂亮的白裙子在晚风中轻轻摆动,他抬头一看,是云雀。

“哎呦,高哥,你一个人在这,你对象呢?”云雀看到加林,似乎很意外,坐在了加林对面的石墩上,石墩的余热尚未散尽,她象被蜂蛰了似的站了起来,随即撩了把裙子弯腰坐下。

加林漫不经心说:“她有事回老家了。”

“那你怎么没和巧玲一块回家?听说你们高原的窑洞冬暖夏凉呀!”

“嗯,我忙得走不开。”加林平时就有些厌烦这个傍大款的女人,此刻更是不想多说话,只是出于礼貌应酬着。

“这鬼天气,太热了,热的人没地方呆,身上老黏着一层汗!”云雀抱怨着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胸口的拉链往下拉了拉,伸展开手臂对着加林挺了挺胸脯。

“高哥,你不知道,我们县以前的刘县长就是你们高原人,老革命,大嗓门,去年退休了,他家老二是我表姐夫,爱打麻将爱喝酒,我就喜欢你们高原人,朴实、厚道!”

加林对她的身世产生了兴趣,问道:“那你家在城里还是农村?咋和刘老板认识的?”

“我是豫东县城的,离黄河不远,前年黄河没水了,我们县好多人跑去拾宝贝,我还抓了一条这么长的鸽子鱼呢!我妈把它清炖了,特别好吃,刺还不多,不象黄河鲤鱼……”她双手比划着,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就是不提如何认识刘明的事。

其实,云雀有一段难以启齿的往事。她家在县城东郊的一家省属大型棉纺厂,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普通工人,家里姐妹五人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被誉为棉纺厂的五朵金花,而老四云雀又最为出众。云雀从小乖巧听话,性格文静,学习也好,技校毕业后回到父母所在的棉纺厂上班,成为织布车间一名挡车工。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云雀对相貌英俊的男人也情有独钟,恋爱两年后便把自己嫁了,没想到外表英俊的女婿不是什么好鸟,因参与吸毒被劳教。厂里几个混混为俏丽的“寡妇”争风吃醋,整天在她家楼下打架斗殴,搅的四邻不安,父母只得想办法把她调到了县上招待所。谁知云雀的梦魇就此开始,她多次被县城的地痞流氓欺负,上告不成,反而落了个“破鞋雀雀”的坏名声。一次,刘明住进了招待所,云雀对这个三十出头,出手阔绰的男人怦然心动,两人很快发展成为情人。后来,云雀干脆辞了工作,被有家室的刘明养在了临黄厂。她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唯一缺憾的是,刘明老不在身边,她在厂里人生地不熟,感到非常孤独。

这个时候,她经过王六认识了加林,加林的多才多艺和浑身散发的男性魅力,令她想入非非,天天下午来体育场看加林打球。当然,她无非是想和加林发展一段地下恋情,以排遣内心的空虚寂寞,决不会有嫁给加林的想法,穷后生一个月的工资,远远不够她的零花钱。这个原来还算清纯、正直的的少女,经历过人生的磨难后,自以为看透了人性的丑恶和道德的沦丧,觉得金钱才是一切,要及时行乐,什么理想、爱情都是骗人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