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厂长,我加林哥不是平白无故打架的,那个黑牛老欺负他,寻他的事,还偷车间的废钢,连好钢也偷!我加林哥看不过眼,就向车间反映了……是黑牛先动的手,把满满一铁锨砂子砸在了他脸上,并且他们两个人打我加林哥一个……”巧玲稳定了情绪,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含着泪花的大眼睛扑闪着,楚楚惹人爱怜。
“这样吧,小刘,我找有关部门了解下情况,至于怎么处理,人事上老肖他们要开会研究,你不要着急嘛!”
王鸣离开后,巧玲给保卫科打电话,想问问加林的情况,顺便安慰他几句,可保卫科的人说,人已经放走了。
加林失魂落魄地从保卫科回到宿舍,上了床,拉过被子蒙住头就睡,大脑里懵懵懂懂。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咔嚓”、“咔嚓嚓”几声猛烈的雷声把他惊醒,他迷迷糊糊看了眼手表,快下班了。外面的雨很大,雨点子“啪、啪”地敲打着门窗,他猛地意识到,这么大的雨,应该去大门口接接巧玲么。
他爬下床,用湿毛巾擦了擦干涩的眼窝,划拉了几把头发,提上黑布老伞,也不撑开,拉开门一头向风雨中走去。
中门前的水泥混凝土路,这时已变成一条汹涌的河流,瓢泼的大雨似一支支利箭从天而降,激起无数的水泡泡,水泡泡晶莹透亮,起起落落,象一串串神奇的珍珠。他的衣服很快湿透了,短袖冰凉地贴在身上,皮鞋里进了不少水,走起来“咕嘟、咕嘟”的响。
他还是不想撑开伞,感觉这样很滋润、很享受,他就要这样的感觉,要是这暴雨再猛烈一些、再冰冷一些更好!
到临黄厂几个月来,他任劳任怨,拿车间最低的工资,干最苦最累的活,一心想和同事们搞好关系,见人就笑着打招呼,殷勤地给众人倒水敬烟,可是,车间里上上下下,没有几个人正眼看他,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堵无形的、难以逾越的墙。他知道,这是一堵什么样的墙。一次,组里干完活休息时,大家谈起王营村拾破烂发家的老胡,都不屑地说:“别看他是个万元户,说到底,还不是个土包子农民?”
这让敏感的加林很受伤。
对于和黑牛打架的事,他一点也不后悔,那狗日的骑在人脖子上拉屎么!对于车间停他的工,保卫科要他负担黑牛的全部医疗费用,他能接受,但叫他给那坏东西道歉,那坚决不行。厂里估计要开除他,这他也能想得通,毕竟自己打架违反了厂规厂纪。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巧玲,他走了,她咋办,让她和自己一起回老家劳动受苦?他痛苦地仰起头,任凭哗哗的雨水拍打他的脸。
与未婚妻一样,他也喜欢临黄厂,想要在这里有一番作为,不久前报名参加了厂里的夜大,学的是经济管理专业。并且,他正在着手写一篇有关国企问题的文章,题目是《国营企业的问题、现状和对策分析》,已经收集了部分素材,拟定了提纲,他想等文章写好后,坐厂班车去趟省城,请杨主编帮忙修改润色。如果文章上了省报,他觉得稿费多少无所谓,主要是希望引起厂领导注意,对他转正有所帮助。
中门口吵吵杂杂,已然围了一大群送伞的职工家属,众人头顶的雨伞,大大小小、花花绿绿,远看很像黄土高原的打碗碗花。他恍然想起,去年夏天,在老家的后山圪崂里,他把一朵最大最艳丽的打碗碗花插在巧珍头上,巧珍扑在他怀里,娇羞地说,“加林哥,你摘了打碗碗花,以后吃饭怕要打碗碗呀!明天赶集,我给你买上个搪瓷钵钵,叫你一辈子都打不烂……”
他的眼睛模糊了,眼泪汩汩而出。个性刚强的高原汉子就这样站在人群后面,任凭泪水痛痛快快地满脸流淌,在瓢泼的大雨中,不用作丝毫的掩饰。
下班的电铃响了,高音喇叭大声播放厂内新闻:“我厂召开‘红五月’安全生产会议,王鸣作重要讲话;厂党政工领导看望装配车间全国劳模刘二喜;结构车间‘奋战一百天、实现双过半’劳动竞赛取得圆满成功;子弟学校老师周婷婷被团省委授予优秀少先大队辅导员称号……”
广播结束了,人群由稠密拥挤到稀稀拉拉,最后没有了人,他没等到巧玲。他以为自己刚才疏忽了,人过去了而他没看见,便先后去食堂和她宿舍里寻找,可是都没有。他也没心事吃饭,回宿舍换下湿透的衣裳,开始收拾回老家的行李——也许厂里开除他的通知,明天就下来了。
“给父母亲买点什么呢?”他每次出远门回家,都要给他们带点好吃的东西。“还是面包吧,面包松软,二老的牙口不好。”他想起前天晚上,和巧玲一起在体育场观看的电影《列宁在1918》,里面有一句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不禁摇头苦笑。
他整整睡了一下午,快下班时才磨蹭着起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向食堂走去。
雨停了,天上的白云东一圪嘟西一疙瘩,象准备拆洗的破被子里的烂棉花;地下的麻雀跳跳蹦蹦,讨人嫌弃地叽叽喳喳。他拿出所有的饭票,在刘香香诧异的目光中,破天荒地打了两个荤菜、两个素菜。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会吃饭见到巧玲,就对她提出分手,解除婚约。
爱她就不能拖累她。
也许,这将是他和巧玲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他紧盯着门口。下午吃饭的人少了很多。
下班已经很长时间,还是没看见她。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偌大的饭厅里只剩他一个人。
他把所有的菜折进饭盒里,出了食堂,顺着主马路走过单身楼门口,拐进两排平房之间的小巷,绕过臭烘烘的厕所,来到外廊楼二楼。宿舍里人说,巧玲早上上班后,再没见人。
天黑了,单身楼门口又挤了一大群人,门房的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水浒》。加林一边看电视,一边留意着身边的马路。
三集电视剧播毕,人群散了,夜深了,还是没见巧玲回来。
“巧玲到底干什么去了?”他不停地问自己,“她如果出差了,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
他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逡巡着,猛然想到欧阳,她老公是中干,家里有电话。他敲开单身楼值班室,在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工厂内部电话薄上,查到铸造车间主任家电话,转动号盘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打着哈欠的男主人。
“你好,张主任,我是小高,麻烦找一下欧阳师傅!”
“找欧阳?什么事?”对方语气生硬,很不高兴。
“我朋友小刘大晚上还没回来,我想问下。”
“小刘陪厂长出差了!”电话那头传来欧阳烦躁的声音,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加林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针已过了十一点。
他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出了门,坐在冰凉的乒乓球案上,一支接一支的吸烟。已过午夜时分,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光。大门口刮来的风,凉的有些瘆人。远处的山脚下,偶尔传来火车“哐啷-哐啷-呜”的声响。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好像对这个即将失去工作、失去爱人、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眨着同情的眼睛。他呆呆地坐着,脑子里象天马行空,什么都想,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天明时,单身楼的窗户陆续亮了灯,开始有人走出楼门跑步锻炼,他才疲困地回到宿舍,爬上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临近八点,里里外外动静很大,他醒了一会。当宿舍里的人们一个个离开上班后,他趴在床上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