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将和黑牛吵了一架。”加林把饭票装回口袋,平静地说,“这坏家伙老偷钢,还欺负车间的女工,我实在看不过眼。”
“加林哥,咱是临时工,你可不敢和人家闹事!”巧玲说完拿起一个包子递过去,柔声说,“加林哥,则快趁热吃!我晓得今个吃包子,怕人多,就开了出门条早下来一阵。看你这个月篮球打的,人都瘦了!你吃上四个,我两个就能行,剩下两个你拿回碦,黑地再吃……”
听了未婚妻这些关切的话语,加林心里热乎乎的,抓住她拿包子的手说:“你吃么!我看你最近也瘦了!”
两人互相推让着,都让对方先吃。
“看你们这对小情侣,这么恩爱呀,你们要不吃,给我吃!”
说话的是厂工会主席张翠云,正进了门,笑盈盈地向二人走来。
作为重要的厂领导,企业党、政、工三驾马车之一的工会主席,张翠云是一位自信而优雅的中年女性。她不到四十岁,中等身体,和人说话时,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自信的笑意,头发不长,略微卷曲,熨烫过的工作服有棱有角、修短适度,穿在身上非常得体,一看就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
没人能想到,十几年前的张翠云,还是个十分青涩的少女,每次回家探亲返回工厂时,都不愿下火车,赖在火车上直哭鼻子!她是上海人,为了支援国家三线建设,初中毕业就来到临黄厂,当时正是建厂初期,生活条件异常艰苦,从繁华的大上海来到荒凉的晒狼滩,她起初怎么都不能适应……特定的时代和艰苦的环境,锻炼、造就了张翠云这些知识青年,她们用火热的青春,建设了临黄厂等一大批具有战略意义的企业,同时,又为这偏僻落后的地方,带来大城市的文化生活气息。目前,上海知青、BJ知青以及最初建厂的天津人一起,组成工厂的核心骨干群体,临黄厂因此也被人们戏称为“三辖市”。
“张主席,您也来买包子?”巧玲急忙站起身,羞怯地笑笑说,“工会的五一表彰文件我打好了,星期一上班就给您装订!”
加林也赶紧起身,给张翠云点了点头。
“小刘,文件不急嘛,下周上班,我叫我们小崔帮你一块装订。”张翠云亲切地拍了拍巧玲的肩膀,示意二人坐下,笑着说加林:“小高,侬可真有福气,看侬对象多漂亮!什么时间吃侬的喜糖呀?”由于加林在厂篮球联赛上表现突出,她早就认识了。
加林嗫诺着说:“……还,还没定下来……张主席,要不您坐着,我去给您排队买!”
“谢谢侬,不用,阿拉梁师傅在那排着!”张翠云指了指队列里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笑笑离开了。
吃过饭,加林提议去外面散步,巧玲高兴地同意了。在巧玲回去换衣服的时候,加林到单身楼门口的报栏前看报纸。报栏里有《人民日报》、《工人日报》、《中国青年报》、《机电日报》,还有加林爱看的《参考消息》,不过都是前一天的报纸。加林先看了《参考消息》,接着准备浏览《人民日报》,这时,巧玲走来了。她一身洁白的运动衣,秀发飘飘,亭亭玉立,单身楼门口进进出出的单身汉们不由得停了下来,一个个看得眼睛发直。
他们顺着主马路,过了空荡荡的菜市场,来到西同公路上。小情侣手牵着手,漫无目的地沿着公路缓步向前行走,真是道不完的相思语,说不够的悄悄话。说到毛燕燕时,两个人都会意地大笑。当然,他们说的最多的话语,还是厂里的事情。
巧玲说:“今天上午,厂里十几个领导在小会议室开会,我进去倒茶,看见总工田云和厂长助理老陈吵架,两个人吵得特别凶,好像是田总要推荐技术科杨科长当五一劳模,陈助理反对,说技术人员整天坐在办公室喝茶抽烟,舒舒服服地描描图纸,而生产口的工人没日没夜的加班加点,要求把这个劳模指标放在一线车间。开会的只有王厂长支持田总,其他人都同意老陈。”
加林说:“你别看咱厂的推土机黄灿灿的很威风,其实是驴粪蛋蛋面面光,质量不行,听说上次卖到川渝线的车,干了两个月就动不了了,五台有四台趴了窝。我宿舍的刘星说,他们总装工人装车的时候,发现好多配件尺寸都不合适,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他们有时不得不用铁锤硬是往里砸。”
巧玲说:“加林哥,我听我们宿舍的小刘说,车间乱的很,有的男女上夜班时在车间外面鬼混!”
加林说:“唉,咱工厂就是唐僧肉,各单位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木模车间的人,家里不缺做饭的案板,结构的,家家户户都有拉煤球的小推车,总装喷漆组的,谁还花钱买油漆?加工车间的钳工,拿把锤子、钳子什么的,还不是顺手的事……”
两人唏嘘着说着各自的见闻,看到路边的小麦正在抽穗,绿油油的一望无际,麦地里生长着一棵盛开的野桃树,远远飘来甜丝丝的花香。巧玲兴奋地跑进麦地里,站在桃树下面,挽住一枝粉嘟嘟的桃花,看着加林妩媚地笑。
“啊呀,太美了,巧玲,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要是尔格有台照相机,给你照个像多好!”
“加林哥,你过来!”巧玲笑着招手,“咱两个在这合个影,叫老天爷给咱照像!”
加林看了眼麦田,迟疑了一下也跑进去,站在野桃树的另一侧。
巧玲含情脉脉地说:“加林哥,我喊1、2、3,咱就开始照,一齐看前面那根洋灰电线杆!”
巧玲才要张口,公路上过来一个牵着毛驴的老农民,老汉一点也不体恤两个青年男女的浪漫情怀,朝他们大声吼道:“嗨!你们两个胡日鬼啥呢,把我的麦子踩坏了,滚球开!”
二人急忙手拉着手,嬉笑着跑出麦田,向村边的小路走去。
夕阳即将消失在西边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层层叠叠的晚霞绚丽夺目,暮归的村民荷锄牵牛,穿行在平整的村巷里,排排青砖瓦房上面,升起了一缕缕炊烟。加林和未婚妻徜徉在乡村小路上,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加林想,他要努力工作,争取转成正式工,工资翻了倍,就能给父母多寄些钱,老两口这辈子吃的苦太多了!另外,他还想攒钱买台相机。去年当县委通讯员时,脖子上挂相机的美妙感觉,让他至今难以忘怀。他早就想好了,相机最好是“海鸥”牌的,既便宜性能也不错,这地方山险水秀,礼拜天没事就骑上车子,带着巧玲出去照相。至于其他事情,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他不敢想的太多太远。这一年来曲曲折折的工作、生活经历,让他对社会现实和自己的处境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他越来越觉得,一个人的人生目标,既要符合客观现实,又要与本人的潜在能力相匹配,并且要顺应时代潮流,在浩浩汤汤的时代洪流面前,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巧玲想的最多的是房子,没有房子,怎么和亲爱的加林哥结婚?外廊楼的不少女工结婚后,分不到住房,被迫和爱人各自住在原来的单身宿舍里,像牛郎织女一样。也有人在附近的王营村租了简陋的平房,可这房子离单位远,又不安全,冬天还没有暖气,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和加林哥结婚,最好能住上宽敞明亮的楼房,如果再生养一男一女两个漂亮的宝贝,那就圆满了!
沉浸在爱河里的少女没有意识到,以他们现在的临时工身份,不要说楼房,连分配平房的资格都没有。
天黑后,他们回了临黄厂,两人实在舍不得分开,便又去了体育场,找了处僻静的台阶相拥着坐下,卿卿我我到很晚才回了各自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