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五章 —大肚子的俏婆姨 —(2 / 2)悠悠人生路首页

“就是的,爷,我妹子真能行!尔格在她们厂办上班,天天坐下打字,好生活!听说厂长还表扬她哩……”巧珍转过身,高兴地看着老人说。

“唉!巧珍,不是我说,要是你从小念几天书,识上些字,你肯定比你妹子都能行!就这话,我当着你爸你妈的面也敢说……”

巧珍一怔,慢慢掉回头,泪花子涌了出来,老汉说中了她的伤心事!她这辈子最难过的,就是没上学,不识一个字,她为此没少淌眼泪,也没少埋怨父母亲。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要是上个几年学,是个文化人,就能看许许多多的书,了解世间许许多多的事,加林哥又咋会嫌她!本来,她已经嫁了人,不再去想这些事情,谁知现在又被老光棍勾起。泪点子一滴一滴掉到了面团上,她怕被德顺察觉,强忍着不敢出声。

“唉,巧珍噢,我年轻时出门在外,真真受够了不识字的苦,没少被人欺负。”老人叹气说完,从炉坑里拿出火枪塞进灶火,待烧红后点着烟锅,连着啪嗒了几口,接着说,“尔格听说公家要扫盲,学校专门打发念书娃娃上门教人写字,我看你没甚事,识上些字也好。一来,你不像从前,天天在农业社劳动,熬的没时间;二来,你住的离学校近,念书娃成天价从门上过了,不会就喊一嗓子么!”

老光棍一席话,点醒了梦中人。成为识字的文化人,是巧珍的痛,也是她的梦。她痴痴的想,德顺爷说的对呀,她为甚不能从头学写字?七八岁的娃娃都能学,她还能不顶个憨脑娃娃?她一直向往、羡慕甚至崇拜文化人,觉得文化人就像二郎神一样,脑门上多一只天眼,能洞察世间的美丑、善恶,站在文化人面前,她感觉自己无形中矮了几分。况且,她就要生养娃娃了,识上些字,以后也能教教娃娃——城里的娃娃学习好,不就是父母从吃奶时就教么。再想到还能给妹子巧玲写信,加林哥说不定也能看到,她的心更是颤抖得不行,浑身酥麻的没一点力气。

过了很长时间,巧珍才缓过神来,抓了一把面粉洒在滴了泪水的面团上,心情愉悦地重新开始擀面,边擀边笑着说:“爷,咱队上前几天分地,你分了多少?你老这么大岁数了,身子骨还能行不?听说咱农业社那条老骟驴没人要,你要了?”

“巧珍,你说到分地,这次明楼算做了回人事,利利索索把队里的地分了,没耍一点麻达。”德顺咧开噙着烟锅的嘴笑了,“我没分多少,山地加上七八分水地,满打满算也就三亩多点,别看我老汉六十有三,比你爸大半轮,但说起种庄稼他可差得远!”

老汉在鞋底上磕了烟灰,接着前面说:“那老骟驴是我主动要的,给旁人我不放心,它给咱农业社受了一辈子罪,不敢临老了再挨上一刀。啊呀,你别看它尔格老的没甚气力了,做不了重活,但驮个水、拉个车车甚的还能行!”

“我爸身体不好,再说天天拉砖也没时间,就把我家的地都租给了人家牛蛋。唉,我要是没身子,就去把那些地都种了,这离咱高家村又不远,打个来回也就一顿饭的功夫。”巧珍说话的时候,锅里的水开了,她将擀好的面划成一溜溜长条,搭在手腕上,然后双手并用往锅里飞快地揪面片,很快,一大碗酸汤面片就做好了。

德顺圪蹴在脚地上吃饭,巧珍舀了碗面汤,靠在炕栏石上喝着。

“德顺爷,你今寻我有甚事了?”

“也没甚事,就是我的牲口空着了,想给你女婿送几车砖,不晓得拉砖的人够了没。”

“能行,爷!你回碦就摸捋好,我叫他给你通知。可有一样,您年纪大了,可不敢劳着!”

“那就好、那就好!那爷这次要谢谢你了!”老人笑呵呵地说。

巧珍放下汤碗,诡秘地一笑说:“爷,有个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我问了,您可不要生气!”

老人吃着面,头也没抬说:“甚事情,你只管说么。”

“就是那个灵转被人绑到了天津,您后面有没有去寻过呀?”

德顺听了一激灵,手上的一根筷子掉在了地下,碗里的汤水也洒出去不少。不过,老人情绪的这种剧烈变化,仅仅发生在一瞬间。他随即捡起筷子放在锅台上,换了根新筷子,继续圪蹴下一口口吃面,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天上没有月亮,繁星一蔟蔟一堆堆,或明或暗、或远或近,山圪崂里灯火点点,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巧珍打上手电筒,照着德顺下了马店的长坡,拐上高家村的架子车路,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转身回家。突然,寂静的夜空里,传来老光棍低沉、哀婉的信天游: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见三哥哥,

他是俄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们二人天配就,

你把妹妹闪在那半路口……

马栓骑着车子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他满嘴酒气,一身泥土,黝黑的脸红的像关公,走路摇摇晃晃的,估计路上没少甩跤。

巧珍急得心里直打鼓,他平时滴酒不沾么,今个倒究咋了?出了甚事?

她把马栓扶上炕,拿着热毛巾爬上爬下的给女婿擦脸。

在热水的刺激下,马栓渐渐清醒了,一咕噜坐起来,抢过巧珍手里的毛巾,说:“我黑天半夜回家,就是不放心你,你反过来伺候我了!”说完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婆姨,“这是工地上的混面馍馍,白面和玉米面蒸的,满贯叔的手艺,你尝尝。”

马栓每次从城里回来,都要给巧珍买好吃的东西,干炉、点心、果馅或者包子,今天带回家的馍馍白里透黄,形状大小像个半砖头。巧珍轻轻咬了一口,感觉沙沙的甜甜的,心头一热,嗔道:“啊呀,你一天价在外面劳动,则好好吃饱,不敢给我节省!倒究出甚事了么,咋喝这么多酒?”

“也没甚大事,就是城建局来了人,挡住不让施工,说我们没盖楼的资质。今黑地请了几个头头脑脑吃饭,送了两条‘大前门’,祷告了半天,最后同意先干着……”马栓长长叹了口气,“唉,我有时真不想包工了,今天这个找茬,明天那个寻事,干脆也串乡碦呀,省事!”

巧珍一听吃惊不小,说:“串乡?那可不敢!包工再怎么辛苦,也是个正经事,串乡是个啥生活?受苦不说,赚的还不少是黑心钱!”

近两年来,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大马河地区不少头脑灵活的庄稼人做起了小生意,带些日用品走村过乡四处叫卖。开始只限于农闲时节,后来逐渐发展到一年四季,卖货的地方也越来越远,从鄂尔多斯戈壁到内蒙东部和中蒙边境。荒漠戈壁上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串乡人肩扛手提沉重的货物,往往行走十几里路才能遇到一个村子,吃饭、喝水都很困难,曾经有人迷路,渴死在了戈壁滩上。尽管如此,由于串乡挣到的钱远高于种地收入,所以串乡人越来越多,亲戚朋友传帮接带,互相招呼,诸如舅舅引外甥,女婿带丈人……后来,有人动起了歪脑子,制作贩卖假银元、假元宝骗人,成本一两元的东西,有时卖出几百上千元,不少人一夜之间,成为众人羡慕的“富人”。

马栓趴在炕上,点了支烟吸着说:“唉,咱工地上已经有不少人串乡碦了,连马墩、来福也想走。你晓得,咱村那憨不拉几的细狗,靠卖假银元都成了万元户,我还能不胜他……”

巧珍生气了,大声打断马栓:“你不要想一口就吃成个胖子!人说‘平生不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敲门’,坑人、骗人的事咋能长久?一辈子良心不安,公家的法绳也饶不了!你没听说,九原、晋城禁闭室里,关的都是咱这里的人?”

巧珍把馍重新包好,躺下背对着女婿,气呼呼地说,“明早上记着吃了馍馍再碦!”

“你说的对对价,我也就是说说么。”马栓见婆姨坚决反对,打消了串乡的主意,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在地下,准备脱衣服睡觉。

“你先别睡,我有事跟你说!”巧珍转过身说。

“有事明天说么,我实在乏了。”

“你明天鸡叫就走,黑天半夜才回来,我跟谁说呀!”巧珍说,“是这,德顺爷黄昏来寻你,黑了吃了饭才走的,说他的牲口车空着,想给你工地上拉砖。”

“啊呀,拉砖的早就够了!村里好些人给我说过这事,连寨山的三姨夫也想拉,我都给推了么。”

“那咋办呀?我都应承了!”

马栓看着婆姨焦虑的神色,再瞅瞅她的大肚子,挠了半天头说:“要不叫你爸歇歇,叫德顺爷顶替着拉上两天?我看他最近精神不好,像是熬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