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林从公社回来以后,好像变了一个人,整天沉默寡言,上完课就一头扎进办公室里。有时,在漆黑的夜晚,一个人站在老槐树下默默吸烟,或者坐在冰凉的乒乓球案上,长时间望着黑乎乎的老牛山发呆。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不像以前那么干净整洁,头发好多天没有洗过,整个人胡子拉渣、邋里邋遢的,没有一点精神气。
大家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巧玲不止一次解劝说:“加林哥,你就想开些,人家说不定就是一句气话!到时不行的话,我寻寻我的同学张军,他认得这个何专干。”
艾绍忠说加林:“人说‘不怕官就怕管’,那女人毕竟是上级领导,她拿我老头子没招,对你有的是办法!是这,我外地的一个学生回老家过年,给我带了些糖果糕点,你都提上,趁后晌没课,赶紧去一趟公社,给她当面认个错道个歉。”
“叫我给她道歉?除非大马河的水倒流,我的高字倒写!”加林愤愤地说,“真是太不要脸了,有本事她把我的教师下了!”
加林心里清楚,因为刘部长和赵书记的关系,势利的水萍大概不至于下他的教师,但要考上公办教师肯定是没有了希望。此前,他也曾想过政审的事,不过还存有侥幸心理,以为当上县委通讯干事,那都是马占胜一手操办的,他又没做什么,现在看来,自己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怎么办?这条最有希望跳出农门的进城路彻底断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出路呢?他想过当兵,可他是农村户口,即使当上几年兵,复员后还是农民,何况马上就过了当兵年龄;招工?这些年来,城关公社只招了十来个井下挖煤工人,即使高家村能分到一半个名额,那坏心眼子的高明楼怎可能把这好事让给他!要么去地区一趟,找找二爸玉智,看能不能给安排个工作?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二爸是正直的老革命老军人,向来对走后门深恶痛绝。
他犹豫、痛苦、彷徨,好象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他越来越郁闷,越想越绝望,整天迷迷瞪瞪、昏昏沉沉,一度甚至想到了自杀。前天上午,马店学校放了寒假,他溜达到大马河桥头,在和巧珍分手的第三根栏杆前徘徊了很久,想起分手那天巧珍哭着离去的情景,忽然情不自胜、悲从中来,看看附近没人,就想翻越栏杆一头杵进下面汹涌的冰河里,但在抬腿那一瞬间,眼前闪现出白发苍苍的父母亲——他走了,他们怎么活呀?便扒在石栏杆上放声痛哭……
对这个青年人现在的精神状况,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人们看似生活在现实中,生活在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生活在日出日落的每一天里,其实,是生活在理想中,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中,生活在朦朦胧胧的幻想中。理想决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简单的东西,它是人们知识、阅历、经验、思想、财富等等的复杂的组合体,是基于自身物质条件的精神意识,是一个人的灵魂。当下的高加林,就是失去了这个“魂”。
对于在旧社会饿过肚子遭过罪的玉德老两口来说,他们对眼下有吃有喝的日子很满意。今天是腊月腊八,加林妈早早起床生火做饭,把泡了一夜的软黄米、红小豆和红枣放进锅里,用文火焖上,然后盘腿坐在热炕头纳鞋底,儿子过年的鞋早就做好了,想着再给老汉也做上一双。她探身从下炕的针线篮里拿过纳了一半的鞋底子,不小心碰掉了线头上的针,双眼昏花的老人举着针线穿了半天,怎么也不能把线穿进针眼。她看看睡在后炕的儿子,想叫醒帮个忙,但随即打消了这个主意:娃娃工作熬煎的,好不容易放了寒假,则叫好好睡碦!
玉德天不亮就去对面的简易公路上拾粪,冬天没有农事,拾粪是老汉们的主要营生。最近天冷,他的老寒腿疼得厉害,走不了太远的路,可没拾下粪又心有不甘。后川过来一辆贩煤的牲口车,他便紧紧跟在后面,走到大马河桥头就要失望地放弃时,只见驴尾巴向上一翘,粑下一堆黄溜溜的驴粪蛋来。玉德发现不远处还有拾粪老汉,急切中顾不上使用铲子,蹲下身双手并用,几下就把冒着热气的驴粪抓进了筐里,动作敏捷的丝毫不逊年轻后生。之后,老汉心满意足地掉转身,一路蹒跚着上了自家硷畔,把冻的硬邦邦的驴粪蛋埋在茅口圈外的粪堆里,回家圪蹴在脚地上吸起了烟锅。
儿子还在睡觉,锅里热气腾腾,满窑都是腊八饭的清香。
加林娘说:“他爸,你今咋回的这么迟,饭熟了,则把锅端起来。”
玉德说:“唉,牲口少了,满路上都是手扶拖拉机。则把林林叫起来吃。”
“不着急,先叫饭凉凉,叫娃娃再睡上一阵!”
“也对着哩!放假这几天,我看他有点不对劲,黑地翻来翻去的睡不住,不晓得有甚心事。”玉德拿了两块抹布垫在手里,端起热锅搁在锅架上,随后搬过盖灶石盖住灶火,爬上了炕栏石。
“他娘,我才将拾粪寻思了一路,咱林林的婚事不敢拖!不如赶年前把亲事定了,明年天一暖和就拾掇地方,叫早早价结婚碦,免得半路上出个甚麻达。”
“他立本叔不是说要帮咱砌窑吗?”
“不敢!我仔细揣摩了,要是刘立本帮咱盖了新窑,那人家还心盘咱林林是上门女婿,到时我怕没脸见人。”
老婆叹气说:“唉!就是咱的彩礼钱还没攒够,还要砌新窑,尔格彩礼都一百八了,夏天那阵还一百五。”
“唉,短不下跌饥花么!”老汉也吸着烟锅叹气,“砌窑虽说是社员帮工,但饭你要管、料要买么,铜柱家盖那三口窑,光饸烙面就吃了七八斗,还有买火药打石头、叫石匠錾面子、请木匠做门窗,除了这些,彩礼、花红、请客过事也很得些钱,听说不少人家还要甚‘三转一响’,尔格给娃娃结婚,你没个千二八百能下得来?唉……”
“我的事不要你们操心,我尔格不想结婚!”突然,正在睡觉的加林坐起身冲着老两口大喊。他在父亲拾粪回来时已经醒了,只是懒洋洋的不想起床,听见父母为自己的婚事发愁熬煎,忍不住一卜连坐起来,胸口因激动而一起一伏。
加林娘见儿子身上只穿件背心,手忙脚乱地拿过棉袄搭在他光膀子上,嗔道:“二杆子,赶紧穿上,寒冬腊月的,你当是五红六月?”
玉德本想训斥儿子:你个二十大几的光棍还不想结婚,那你想做甚么?但晓得儿子主意硬脾气倔,训了也屁事不顶,便恼悻悻地说:“饭熟了,你则赶紧起来吃碦,吃罢给你德顺爷送上一碗!”
老光棍德顺是大队饲养员,因为夜里要给牲口加料,所以晚上就在队窑里住着,这会才刚刚回家。他见加林手里端着一碗腊八饭,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佯装生气嚷道:“粘米饭?你赶紧拿下碦,老汉牙口不行了,不敢吃这,去年就粘掉了我两颗好牙!”
加林被逗笑了,说:“爷,腊八还能不吃腊八饭?我妈说今年软米下得少,没去年粘,你老吃慢点嘛,吃上口饭喝上口水。”
“啊呀,你龟子子实实没安好心,想把老汉的一口牙都坏了!”德顺提起筐子,笑笑说,“则上炕碦,窑里冰哇哇价,我到硷畔上寻把玉米芯子放火。”
加林脱鞋上了炕,顺手从后炕拉了块被子围在身上,在他心里,这里和自己家里也没什么两样。德顺点着灶火,搭锅下了半碗小米,圪蹴在脚地下和加林拉话。
“林林,你和立本的三女子还好着了么?”
“好着了。”
“学校有甚事了?”
“没事。”
“那你咋这几天脑怵的成干,见人也不打个招呼!”
“唉,咋给您老说呀么,爷……我的公派教师考不成了!”
加林伸手拿起老汉放在灶火圪崂的烟锅,挖了一锅烟点上吸着,垂头丧气地叙说了他和何水萍的事。他从小就信赖德顺,心里有什么话,爱给有主意的老光棍说。
德顺听完叹气说:“噢,也难为你小子了,那种不正经的女人,寻了也是祸根!那你往后有甚打算了?”
加林没有回答,低下头只管“啪、啪”地吸烟。他接连吸了四五锅,呛得眼泪花子直冒,不停地咳嗽,但还在大口大口地吸着。
“二杆子,旱烟不敢这么吸!”当加林准备再挖一锅时,德顺起身抢过烟锅,把烟锅烟袋缠在一起收好,一脸凝重说,“林子,爷明白你的心事,爷就问你,进不了城当不上干部咱就不活人了?咱农村人就不能有番世事?啊呀,你也不看看,尔格的世道不一样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