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凌恒搜刮了记忆,认出门外是里长范清淳,负责包括范凌恒家在内十户的轮年的应服役和催办钱税、粮税,类似于街道办事处主任的角色。
“我昨天晚上就醒了,早晨起来后不见爹爹,想来应是去了田间。”
“哦……今年的县里的杂役轮到你家了,你回来给你爹爹说声,让他明日辰时前来县衙集合。”范清醇交代道。
范凌恒略作回想,确定辰时是早上大概七点左右,又想到现在是均徭法,两个五年一循环,十年期间,应召服两次役,今年却是轮到他家。
他点点头应是,范清醇好奇的打量着他,指了指烟囱问道:“你在生火?”
“嗯。”
闻言里长大人惊呼:“你这书呆还会做饭?”
范凌恒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哪有当人面喊书呆一说。
范清醇讪讪笑道:“哈哈哈,你之前天天就捧着书,你爹也是当你宝贝一样就等着你考上秀才,没想到你还会下厨做饭,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士别五日当刮目相看来着。”
“三日,是三日!”范凌恒纠正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哈哈,你小心点别走火了。”范清醇笑着嘱咐完就离开了。
范凌恒回到柴房,从罐里舀出来一碗粥,小火煨出来的白米粥最是适合现在虚弱的他。
他一勺勺挖着米粥,很快碗里就见了底,他想了想,把碗放下,给瓦罐里加了点水,又重新盖上盖子。
做完这一切,范凌恒有了力气,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开始翻阅记忆。
家里的情况称得上是一贫如洗,要不是宗学免除范家子弟的束脩,恐怕原身连学都上不起。
原本的呆子读书还算是有点天赋,写的一手好字,四书五经也正在学习,准备参加明年县试,顺利的话就是同年县试、府试、院试一次过,获得科举生员的身份,成为秀才,享有免除赋税和户内两丁差役的特权。
秀才可以免除的田亩赋税有近百亩之多,如果真成秀才了,就能和范进一样,把宗族其他人的田挂靠在自己名下,从而免除官府田税,自己靠收租就能生活。(注1)
范凌恒是范进的远亲,没错,就是语文课本上那个57岁过了乡试考中举人当场疯癫,被自己岳丈打了一巴掌才醒的那个范进。
后来范进去京师参加会试高中,再后来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致仕时做到了通政史的职位,那可是三品大官啊!
别问什么是通政史,这些都是上个月祭祖时族长说的,两世为人的范凌恒不知道这个官是管什么的。
范凌恒现在倒不和之前呆子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以考中秀才为己任。
但好歹不得让自己未来过上能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哦……对了,好像现在还能合法纳妾来着。
那岂不是可以合法开“银趴”,范凌恒咧嘴笑了下。
成为秀才是条路子,但县试是每年二月开考,还要要等上十一个月。
眼下先把自己肚子填饱才是正事,好歹一日三餐,餐餐有肉,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吧……
想想呆子之前的生活,范凌恒浑身抖了个激灵。
做些什么呢?
造肥皂?蒸馏酒?或者当个账房先生?据说这年头人还都用算盘来着……
范凌恒胡思乱想着,还没等想出个结论,院门的开合声惊动了他。
“二娃,饿坏了吧,家里有点白米,我从田里回来时去集市买了条鱼,晚上给你做鱼粥,白米是好东西,养身子。”范清耀放下肩上的锄头,取下鱼,絮絮叨叨走向柴房。
“这是你做的?”不大会儿,柴房里的范清耀扭头瞅了眼跟进来的范凌恒问道。
“嗯,今天晌午起来肚子饿了,自己随便弄了点。”
“哎呀,你可是要成秀才的人,这活儿让爹爹来做就行……咦,这白粥倒还不错,看来你们哥两还都有做厨子的天赋……不不,你还是快去读书吧,爹马上把鱼杀好,晚上咱吃蒸鱼。”
范清耀熟练的去鳞开腮,开膛破肚,并把儿子赶出厨房,他认定自家二娃是秀才,而秀才哪能做这事儿。
范凌恒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家父亲的背影和翻开盖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心痛,心里清楚,自己刚才放的米是家里正常情况下能吃一周的大米,但他实在咽不下白米混着稻壳熬成的粥。
而且……
看着麻利收拾鱼的范清耀,范凌恒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片刻功夫,范清耀把手上的盘子和米粥放到桌子上,院内就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他自己蹲下来,把椅子留给范凌恒,拿着筷子抢先把鱼头扒拉到自己碗里道:“二娃,我喜欢吃鱼头,这个归我,剩下的都是你的。”
如果是之前的范凌恒,恐怕真就以为自己的父亲爱吃鱼头,可现在的他怎能不知这位蹲下身子的父亲是如何在母亲去世后,艰辛的扛起了家里两个孩子的生养。
范凌恒也不戳破范清耀的谎言,自顾自把鱼肚子上的肉撇下三分之一,直接夹到范清耀的碗里道:“我已经提前吃了一碗粥,不太饿,你把这块儿肉吃了。”
范清耀先是一愣,仿佛不相信自己孩子做出如此举动,随后脸上的褶子仿佛像开了花般绽放,笑容满面:“好,好,现在天有点暗,我去端碗水来。”
就着夕阳未落的余晖,两人吃着饭,闲聊着,范清耀问,范凌恒答。
“孩儿头还有点痛,但已不碍事。”
“好好,那你明天继续去宗学读书吧,等到过了今年腊月守丧期满三年你就可以参加县试了。”范清耀看着范凌恒交代道。
范凌恒重重的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犹犹豫豫、有些含糊地轻声喊出那十几年未曾喊出过的字:“爹……刚才里长通知今年徭役轮到咱家,明日辰时前在县衙集合。”
范清耀皱了皱眉头,用勺子刮了下碗里白粥,紧接着用水瓢舀了缸中水涮碗,把带着点米渣的涮碗水一饮而尽。
他拎起门口的锄头边往外走边嘱咐道:“今天月光不错,田里插秧还差一点插完,我很快就回来。你不用等我,早些歇息,明日一定要按时去宗学报道。”
范凌恒抬头看着一轮弯月,想到前世的父母因为夜间开车出的事故致他成了孤儿,忍不住大声喊道:“爹爹,夜里田间昏暗,请务必当心。”
范清耀脚下的步伐顿了下,应了声好,留给范凌恒一个远去的背影。
注1:关于明朝特殊人群优免
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明太祖实录》卷111
文武官年未及七十老疾不能任事者,皆令冠带致仕,免其杂泛差徭。
——《大明会典·卷13》
见任及以礼致仕官员照例优免杂泛差徭。
——《大明会典·卷20》
京官一品优免役粮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递减,至九品优免役粮六石、人丁六丁;外官减半;举、监、生员优免粮二石、丁二人;致仕优免本品十分之七。
——嘉靖二十四年《优免则例》
现任甲科京官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八品免田两千七百亩;外官减半;致仕免本品十分之六;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万历三十八年《优免新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