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见老人转头看来,裴行俭老老实实低下头:“山长,学生知道错了。”
“算你这次运气好。”
老人冷哼一声:“滚!再有下次,你就自己卷铺盖滚蛋。”
“好咧。”
裴行俭附身蜷成一团,双脚一蹬,当真就地滚远。
“无法无天的小混蛋。”
头顶响起的骂声中,刘谨勋清楚听出了其中淡淡的笑意,心头突然没来由泛起点点酸楚,堵的人心口发闷,呛的人鼻头发酸。
就在此刻,滚远的裴行俭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却没有着急撒腿就跑,而是回头看来。
倏然,两人四目相对。
裴行俭抬手对着刘谨勋比划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外人或许看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同为新东林书院的学子,刘谨勋自然明白,这是流行在他们学子之间,彼此约定俗成的暗语。
含义也很简单,用嘴来说不过就两个字。
服了。
刘谨勋咧嘴一笑,所有难言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讲道义,觉得很骄傲?”
老人语气又复严厉:“行啊你,现在居然敢打着老夫的旗号欺负学弟,这次要不是护院到的快,你是不是还打算弄死几个人,好给自己立威?”
“我没有。”
“现在知道说没有了,你刚才帮裴行俭开脱时候怎么那么有血性呢?”
啪!
一条鞭影摔落,刺骨的疼痛撕开皮肤,直往骨头里钻。
“身为学长,不思为众人表率,却学起了那些武夫身上的江湖义气,打架斗殴,无事生非。”
“老夫那篇策论之中的利弊你看明白了吗?其中的要害你想清楚吗?什么都不懂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你自己不思进取就算了,但是不要牵连误导其他的同窗!”
鞭影不断摔落,鲜血四溅。
刘谨勋昂首咬牙,任由剧痛缠身,依旧一声不吭。
“你”
一根铁条掷在落满汗水和血珠的地上。
“臭脾气,倔性子,对别人下手狠,对自己也狠,真不知道怎么会养成这副性情,就你这样,以后出了书院是要吃大亏的!”
“那我便不出书院,一辈子在您身前侍奉。”
“冥顽不灵。”
老人厉声呵斥道:“刘谨勋,你到底知不知错?”
满身是血的刘谨勋颤颤巍巍的跪正,双手按在腿上,脊背挺拔,神色坚毅。
“你什么意思?”
“老师,我没有错。”
话音落下,青丝便化作了白发,身上的鲜血也变成了烟尘。
相隔数十年,似有一少一老两个刘谨勋的身影交迭重合,跪在老人的面前,说出了同样的话。
“明明连裴行俭也曾佩服过我,连他也不支持您如今的想法,为什么您还要抛弃我们,选择一意孤行?”
刘谨勋声音颤抖:“老师,您真觉得自己没有半点错吗?”
“老夫何错之有?”
方才弯弓射月的老人褪去了一身的狂放与豪迈,只剩下一个倔强的老头。
“您在京城细心栽培了嘉启皇帝朱彝焰整整一十三年,可他依旧没有改掉一身纵横野性,心中所求的还是不择一切手段重振朱明皇室!”
“您出手庇护法序,扶持商家掌管大明律法,可商司古却还是选择了反叛,不顾一切要致您于死地!”
“您要改革儒序,让裴行俭和杨白泽屠杀了那么多门阀家族,您别忘了,他们也曾坚定不移的站在您的身后,纵然面前是刀山火海,同样死不旋踵!”
连声的质问似比那天轨星辰轰落的剑气还要更具威力,让张峰岳身影摇晃,不禁踉跄后退。
一只有力的手掌搀住了老人倒退的身形。
李钧站在张峰岳身旁,胸口横亘着一条鲜血淋漓的刀痕,右手抓着一把扭曲变形的法尺。
至于商司古,留存的痕迹只剩下李钧眼前跳动的点数。
“您离开了新东林书院,从此我没有了山长。但我依旧当您是老师,是我毕生追随的偶像。可您做的这一件件事,让我明白您也会犯错。”
刘谨勋不再跪地,站起身来。
“斩断序列,绝天地通只是您一人所念所想,现在却要强行落在这世上所有人的身上。老师,在您的心中,有半点为我们考虑过吗?有吗?!”
“你不懂,谨勋.”
张峰岳不愿再去看那双滚烫的眼睛,闭目仰头,语气沉痛无奈。
“不是我不懂您,是您从来就不懂我。”
刘谨勋双目赤红,他抬手握拳捶打着胸口,闷音阵阵,口鼻血淌。
“在你眼里,能让你满意的学生只有裴行俭一人,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哪怕是我跟随你出书院入庙堂,一生恭恭敬敬,到现在你依旧说我有错,说我不懂!”
“你不是我的山长,也不是我的老师!你只是大明帝国首辅张峰岳,是儒序最大的罪人!”
状若疯魔的刘谨勋纵身撞出,似要豁出命跟张峰岳同归于尽。
李钧踏步横身,手中扭曲的法尺毫不留情捅出。
噗呲!
刘谨勋不闪不躲,任由寒光穿透了自己的胸膛,放任崩势劲力碾碎了自己的心脏。
“李钧.你知不知道,如果当日我想杀你,你没那么容易走的出金陵!你们武序,我从没有怕过。”
李钧默然点头,刘谨勋见状一笑,逐渐涣散的目光掠过李钧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神色黯然的老人。
用只有李钧能听到的细微声音说道。
“别别让他老人家,太累了.”
刘谨勋双膝落地,再无气息。
李钧没有去看眼前浮现的文字,将所有积攒的点数全部灌入了锻体淬武:万里关山】。
炼化提升的改变在体内悄然发生,李钧却无心去细看,只见他重重吸了口气,右臂齐肩平举,飘荡而来的猩红独眼这次没有覆在眉心之间,而是落在肩头之上。
暗金色的甲片压着手臂流淌,在掌心之中聚合成一把绣春刀。
这一次李钧不再需要覆甲,他只要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能让他彻底砍死这个命硬的龙虎山老道!
天幕之上,残破的山峰并没有掉落,而是被交错的巨剑托起。
此刻从崩裂的山体残骸中飞出的,赫然是一道顶盔掼甲的身影,散发出的气息竟跟陈乞生有几分相似!
道人披甲持剑,武夫赤膊捉刀。
没有了眼花缭乱的术法和符篆,只有银白的雷霆和黑红的电光乍现在天地之间!
铛!
暗哑许久的风雨再度席卷,吹动着老人宽大的衣袍,水痕眨眼间便填满了他脸上的沟壑。
张峰岳艰难睁眼,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像是耗尽了他的力气。
“你最是像我,我又怎么可能会不懂你啊.”
叹息幽幽,却已经再追不上那道远走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