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李春初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啜饮着洞庭银毫的清香。
这里面最难受的是粮帮帮主贺天旺,他整个人在这里几乎就是透明的存在,这些话他插不上嘴,也不敢插嘴。
因为骆秉章任用左宗棠几乎就是把所有的政事军务都交给了左宗棠处理,就是武官到总兵这一级别的在左宗棠面前也得伏低做小。左宗棠差不多是没有巡抚名的巡抚。
左宗棠他得罪不起,而那位看上去春风拂面的年轻大龙头更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他一个粮帮帮主只好在这里装聋作哑,把茶喝成了白水。
左宗棠道:“方才白鸢先生说,如今世界已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为何解?左某愿闻之。”
李春初道:“如今世界已是大变,只是朝廷隐瞒了而已。
康熙皇帝甚懂西学,于算术、物理之上颇有造诣,却是将西学算学禁制于宫廷,恐为百姓所学能算出日食月食,则朝廷无所威信;乾隆皇帝禁毁前明的《天工开物》、《军器图说》等图书,使得如今朝廷之军器与二百年前无异,洋夷最新之坚船利炮,早就贡于他手,却是锁在圆明园吃灰,非但不行研究仿制,更是不让洋夷的西学流传为国人学习,待英夷炮火轰开神州大门之时,他的孙子就只好花钱就抚了!”李春初的语气里满是讥讽之意。左宗棠却是满脸震惊。
“无非就是怕这些被造反者学去,反了他满人的统制而已。却是不想,那洋夷制造船铳炮之术一日千里,印度之万里沃野已是英夷掌中之物,他们难道就不会窥伺神州,并吞华夏?”
“前明王素文的《算学宝鉴》被明清的皇帝朝廷当做废纸,而这本书传入欧罗巴后,给欧罗巴诸国之数学带来了飞跃,而数学又促进了物理之进步,为欧罗巴之枪炮制造乃至其他科学的进步提供了土壤。而反观神州大地,却是将这些视之为‘奇技淫巧’,殊不知十多年前的英夷犯境,鸦片输入,将全世界的整个以华夏之白银为币世界贸易体系,转为英夷之以黄金为币贸易体系。
自此,全世界已经是转入以英法美荷等国,甚至可以说是英吉利国为主导的贸易体系之中,世界秩序再也不是我神州大地之国说了算,而是英吉利国说了算。欧罗巴洋夷自罗马帝国之后,扰攘数百年,尽是各国纷争如春秋战国,仅仅一次科技发展,贸易转移,便使得仅仅是欧罗巴洲上区区三岛而已的英吉利国,可以以这等贸易体系和强权枪炮从整个世界吸血,称霸世界。不用多久,他们会以各种理由,以坚船利炮再次撬开大门,在我华夏吮吸膏血,抢掠无极。
而这高高在上愚昧无知的朝廷,只会拿着孔孟的微言大义、朱熹的八股文章来哄骗读书人在故纸堆中寻章摘句。量中华之物力而赂虎狼,以保其一家一姓之尊荣富贵。先生当读过贾长沙之《过秦论》,届时,身死为天下笑者又岂是六国?只怕如那波兰公国被人瓜分豆剖之后,尚只可行路中央,不使为窃贼之辱落于你我头上!”
左宗棠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才道:“白鸢先生如何得知这许多?”
“湘上先生如有京城的朋友可以去打听一下,如有南洋西洋的朋友也可以去了解一下,李某这些话语,你可视为无稽之谈,江湖传闻,也可当做真实情况,百闻不如一见放洋出海,一窥究竟。看看李某所言是否虚假!如有丝毫虚妄之言,某愿献项上人头!”
左宗棠忙道:“白鸢先生言重了。”他仔细想了想道:“若论如此危局之下,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不料,李春初将头上帽子拿下放在桌子,笑吟吟地说:“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左宗棠站起身却是满脸严肃道:“白鸢先生青春年少,又有如此大才,怎可遁入空门?以避挽救这神州危亡!窃为先生所不取!”
李春初站起身道:“湘上先生自诩为今之诸葛亮,胸中之才胜李某十倍,若要挽此危亡之华夏,该当如何,先生自然心知肚明,何必李某饶舌?我料先生虽是卧龙,却不曾有刘玄德,少了那荆州赤壁舞台,没有周郎鲁肃为伴而已,徒唱梁甫吟耳!”
左宗棠苦笑了一下,道:“白鸢先生取笑了!”
李春初道:“湘上先生乃我三湘大才,今日与先生相谈,李某多有不中听的话,望先生谅我不过乡间狂生,江湖散人,一笑了之。如有可入尊耳一二者,且请湘上先生细细思量,翌日相见再请先生教我,可好?”
说罢,他拿起茶喝了一口,道:“请先生、帮主用茶!”
李春初竟然是端茶送客。
左宗棠心下怅然,却是站起身来道:“左某今日多有打扰,望白鸢先生海涵!左某先行告辞,翌日定再来拜会!”
站在花厅门口的仆役高喊:“送客——”
李春初站起身来一揖道:“与湘上先生相谈极畅,盼来日先生有所教我!”
左宗棠和粮帮帮主贺天旺缓步离开了花厅,李春初相陪送到了大门外。
待李春初转头回去之后,左宗棠一拍脑袋“唉呀”了一声。
贺天旺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左宗棠苦笑着道:“竟然忘了,今日是来谈粮食运输借助漕帮、排帮要他给这些帮派发话的事情,都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贺天旺小意地在旁边说:“不如明日再来?”
左宗棠叹了一声道:“也只好如此了!”他和贺天旺两个上了马车,却是又问:“贺帮主可知白鸢先生何时出家了?”
贺天旺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道:“李大龙头一向是以道装见人,这次剃了胡子头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左宗棠喃喃道:“穿道袍蓄长须应是兰陵王故事,这剃度为僧,莫非是想做姚广孝?”
读书多就是这条好,什么都能找到出处。
不提左宗棠胡思乱想,再说李春初,回到后院,就一头钻进了书房里面。
他的书房是严禁丫鬟仆役进入,就算打扫整理,也是他自己亲手进行,没有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所以他在书房里面做些什么,其他人都无从知晓。
李春初没干别的事情,找了支木杆铅笔在一叠桑皮纸上写写画画,直到天黑透了才点了支蜡烛,收拾好桌子上的文稿,仔细地收好上锁才走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