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喂,你好,这里是县公安局。
小吴,你没听出我是夏之竹吗,今晚值班有啥情况吗?
哦,局长,没啥情况,有个报警的,我这会儿做笔录呢。
哦,那就好,我刚才喝点了酒,没啥事你做完笔录就休息去,别太累了,我就不来局里了,有啥事给我打电话。
好的,局长。
李紫薇边说边哭,中间停顿了很久,他们做完了笔录已经是十二点了。
吴警官做完笔录说,要有证据控告,就要留下证据,目前的证据就是犯罪嫌疑人在你身上留下来的液体、毛发、指甲等物证。
李紫薇说,我刚才去厕所把内裤扔掉了,再就是我身上的血痕。
没关系,你带我去把它捡出来,这个可以作为证据的。
李紫薇带着吴警官去了厕所,他用夹子把扔在垃圾桶里的内裤装进了警用塑料袋子里。
做完笔录,李紫薇走出了值班室,吴警官说,让值班警车送你们回去,这么晚了,不安全。
拓跋季平说,我们走着回吧。
吴警官说,值班警车这会没出警,坐着回去吧,路程还远着呢。
他们坐着警车回了学校,警车在校门口很远处就停下了,拓跋季平送李紫薇进了宿舍,最后自己回了学校。
那夜,没有月亮,只有校园里的路灯泛着昏黄色的光。
李紫薇的宿舍就剩下她和另一个同学,她回去就躺在了床上。
拓跋季平回到宿舍,灯早已熄灭了,宿舍的同学都还在窝聊。
拓跋季平,去哪里鬼混了?室友说。
没去哪,随便转了转。拓跋季平说。
小伙子一看就没干好事,是不是又去二中找李紫薇去了,你晚上应该找个宾馆,回来干啥?
别胡说了。
宿舍同学听他兴致不高,就不再打趣了。
那晚,拓跋季平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身穿戎装,带着雄兵雄将去打仗,他身有轻功,能飞善跑,所到之处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他心想,我一定要去把夏钟杀死为李紫薇报仇,可当他梦醒,发现自己紧握双拳,浑身缩成了一团。
事已至此,只能等待报警结果。
恍然如梦,在时光飞逝的青春里,那些美好的回忆就要从现实中远去,在蓝色的星空和群山连绵的老山中渐行渐远。长大后的我们总是怀念回不去的故乡,魂牵梦萦曾经嫌弃的故土,哪怕是梦里也处处在老家,走不出去的沟沟壑壑、山山洼洼。
为了响应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政策,在大山深处的拓跋季平家,政府号召并积极动员群众要从山里搬迁到山下的黄河沿岸——平川区,为的是在教育、卫生、医疗等方面都有更好的保障,毕竟生活在大山深处,交通不便、靠天吃饭、资源匮乏、取水艰难、看病遥远,收入没有保障,如果遇到风调雨顺的年份还能收获一二,遇到天灾之年更是颗粒无收。
按照工作要求,拓跋季平的村里二十几户都要搬迁。
那些搬迁前的日子里,乡上、村上的干部都来了,他们组成了工作组住在村上,每个人都安排了几户人家,负责包抓做思想工作,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要挨家挨户讲政策、讲好处、作对比。村里的年轻人听闻要搬迁倒是非常激动,觉得生活有希望有奔头了,毕竟在大山里想出去务工挣钱家里无法照顾,要是能到川区,既能务工挣钱,还能照顾家庭。而年龄稍微长一点的老者却不以为然,他们已经年过半百,有的已经七、八十岁了,在这片老山深处,生活了大半辈子,这里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都是自己亲手栽的、种的、养的,况且自己的祖先也在这里生活,遗留下来的不光是这些有型财产,还有祖先们的坟墓、生活习惯等等。再就是,他们的根就在这里,眼看着要进入暮年了,落叶归根是他们必须的选择,搬迁到川区对他们来讲心理上十分抵触。当然,他们更希望年轻人搬迁下去,自己留在这里直到终老。
村干部、乡干部苦口婆心做村民的思想工作,一次一次,一回一回,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们要么称呼大爷、要么称呼大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国家已经给我们盖好了房子、接通了水电、还分了地,搬迁过去分的地可不是咱们这地方靠天吃饭的地,是可以浇灌的地,黄河水一年四季的流着呢,不仅能浇地灌溉,还能饮用,不像咱们这里要挑水、驮水。政府还给我们介绍工作,我们要搬迁的地方在平川区五旺村,平川区在黄河边上,如果你不想种地,就把地租出去,直接收租金,然后进场子里打工。还有,想去哪里都很方便,有飞机、有高铁、有高速,交通四通八达的。另外,城里的公交车在城里去哪里都免费坐。在城里有个头疼脑热,去医院看病也有好医生,在咱们山里,多少人的病都是被交通不便、医疗条件不好而耽误了。再说,城里教育资源多,远程网络教育、数字教育你都没听过的教育资源,娃儿们念书有好学校、好老师,咱们孙子以后上学都能享受上优质教育资源呢,况且有些家里的儿子三十多了,还找不上媳妇,都结不了婚,搬到了川区,条件好了,肯定都能找上媳妇。
乡镇干部崔子华每次来村里的人家这把些话就说一通,村民听完,觉得有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比如,就拿看病来说,村上好几个年轻人患了病,因为山里的交通不便被耽误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砍树的时候从树上掉了下来,摔成了脑出血,先送到县城医院,耽误两个多小时,县城医院没有相应的医疗技术,又转院,再耽误了四个小时,脑出血本来就是个急性病,转来转去,躺在车上抖来抖去,几个小时后病情就更严重了,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得了中风病,最后不治身亡。这样的事例不光在医疗上,村上的特产也多,比如杏子、苹果、黄花菜、梨子、桃子、甘草根、胡麻等,就拿水果来说,农村的水果树木都不喷洒农药,都是天然的食品,但交通不便,根本卖不出去,只能坏在树上、落在地上。
而每次到拓跋季平家,拓跋仁只听不应。
拓跋仁家近三代都是农民,祖上曾考中过进士,在当地可是风光了一段时间,家里仅流传下来一个铜制龙形摆件,一家人无不小心翼翼的收藏着。拓跋季平的祖爷是个画匠,听老人说,他家的土地都是画匠通过画庙挣来的,这么多年,祖上的基业很多都被他爷爷败光了,到了他爸这一代单传,倒是勤勤苦苦的,是个务实的农民。
那天,已是黄昏时分,拓跋仁干了一天的农活从地里回来了,他坐在门槛上,屋子里做饭的蒿子烟从灶台里冒了出来,呛得人直咳嗽。拓跋仁拿起烟锅,放在鞋头上捯了两下,把烟锅腾干净,用嘴吹了吹烟锅,从烟袋里撮了旱烟,装进了烟锅里,用手压了压,拿起汽油打火机,打了几下打不着,嘴里咒骂着烂东西不中用。他抽出打火机下面的壳子,进到窑里拿出了汽油,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填了汽油,直到打火机壳子里面的棉花浸湿了,然后拧紧瓶盖,按上火机外壳子,再往长拉拉打火机的捻子,还是打不着。他很生气,又拧开打火机,发现没有火石了,就到窑里的箱子里找出了小盒子,装上了一颗火石,“叭”,火机着了,他斜着拿起烟锅点火,嘴巴吧嗒吧嗒吸着,一边吸到嘴里再从鼻孔里冒出来。抽烟这个毛病是他跟着爷爷学的,最先是学爷爷卷烟,接着是捡烟头,最后就学会了抽烟。
吃过晚饭,拓跋仁走进老父亲住的窑里,父子俩就搬迁的事拉了会闲话。
拓跋季平爷爷说,要搬迁你们就搬迁下去吧,我在这里守着,老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七十三了,活这个年龄也值了,能死了,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六十二岁,你奶奶去世的时候五十八岁,咱们家目前就我活得年龄大点,但现在身体也不好,腿疼腰酸的,我搬迁下去,死了埋到哪里?你妈都在这里埋着呢,我死了总埋到一起嘛!
拓跋仁说,爸,我们要搬迁肯定要一起走,不能把你一个人留着,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有我们吃的肯定有您吃的,您怕啥?
拓跋季平爷爷说,娃儿,不是我怕你们不养活我,而是你看,这里的一点一滴都是我苦出来的,每一亩地埂都是我一锹一锹剖平的,山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我和你妈一棵一棵栽下的,如今,山里的、沟里的杏树都挂果了,苹果树也长大了,我哪个都舍不得呀,你们要我走这是要我的老命呀!
在这大山里活了半辈子,我也觉得咱们这里空气好,上厕所也好,一想起城里的厕所我就受不了。那一年,八十年代吧,我送你大姑去BJ,到了县城,找不着厕所,进了一个宾馆,宾馆后面就是厕所,大夏天的,苍蝇、蛆把厕所都包围了,一走进厕所,苍蝇就开始嗡嗡嗡叫嚣着,飞来飞去,到处都是。那个蛆呀,一个一个白白胖胖的爬在厕所坑里,蠕动着,厕所的臭味能把人熏晕。不过城里厕所是臭些,但听李家掌的李蛮子说他老父亲去年在县城逛亲戚,得了脑溢血,人都晕过去了,幸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一路飞奔到了县医院,当时就做了手术,要不是离城近,估计早已经死了,实话说还是很方便,如果在咱们这大山里,得这样的病,十个有九个都死在家里了。拓跋仁的父亲抽了一口烟,咳嗽了一声说。
人都是个命,生死路上无老少,到了死的年龄,就是在哪里都要你的命呢,别说在城里,我一把快入土的骨头了,搬下去图个啥嘛!
搬迁下去,咱这老庄的屋子都要被推土机推了,你不走住到那里?拓跋仁说。
我哪里都能住,羊圈跟前还有一个窑呢!
拓跋仁的老父亲哪里想到会有一天把自己从这个地方搬出去,搬到哪里去?这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的事,身子骨大半都被黄土埋了,去哪里呀!哪里都没有这黄土里好,再说到了川区,人死了都被火化了,他想想都打颤,疼死了。
两个人聊了会天,不了了之。
拓跋仁走出窑洞,他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远处星星点点的是几户人庄,就像夜色的眼睛一样,那么明亮,却又那么微弱,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在这宇宙星辰中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听老人说天上的星星就是每个人的坐标,如果天上有星星滑落,那么地上必定有一个人要离开这个世界,去他的星球去了。或许,这就是人生,或许,这就是活着吧,死亡有多远,黑夜有多黑,前面的路那里也看不到,只有心里知道,他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心境,在人生将要走完的旅程中,无论看到远方多么繁华,无论前面的路有多宽广,无论前面的风景多么迷人,老之将死,归根便是人生的宿命。
他听见老父亲已经开始呼噜呼噜的打着鼾声,这鼾声陪着母亲走过了她的一生,而今独自一人守在窑洞里不愿意住在瓦房里,或者这便是坚守吧,是老父亲对自己生命的交待。他转身又走进窑里,漆黑一片,他摸着黑拉了拉老父亲的被子,帮他盖严实,老父亲嘴里嘟囔着让他赶紧睡觉去,他的眼睛里不由得流出两行清泪,说不清的悲情从心底涌出。
如果有一天流星从天空掠过,是不是流星上面的母亲也能俯瞰着她曾经生活过得这片土地,父亲也一样,他自己也一样,就这样一辈接着一辈吧!
拓跋仁走到牛圈,看牲口有没有被缰绳套住。远远看去,牛的眼睛明亮得就像两个铜镜一样,看到主人来了,牛站了起来,他用鼻子不停的嗅着拓跋仁,拓跋仁用手摸摸牛的脸、角、脖子、身上,牛不停的靠近他。他一头一头挨着查看了,没有被套住,转身就走了,而牛铜铃般的眼睛一直目送他走过牛圈。路过,他看见狗窝里的老狗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见他过来了,狗从窝里爬了起来,开始不停地摇尾巴,嘴里不停地吱吱叫着,他过去摸了摸老狗,转身就走了,狗蹲在原地。他心里想,不管是牛还是狗都是有感情的,在地里,他舍不得用鞭子打牛,他怕牛疼,他和牛是同一条战壕上的战友,他看着牛拉着犁翻卷着土地就像波浪一样,每犁一寸土地都是牛使出浑身的力气拉动而犁的,他能看到牛的无奈,也能看到牛的欣喜。他对狗也很好,每天吃剩的饭都会倒给狗,吃剩的骨头都拿给狗,狗对他很亲,这便是人和动物的感情吧!
远山朦胧的出现了一层亮色,月亮上来了,瞬间,暗黑的世间被月色弥漫,缓缓呈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拓跋季平爷爷自从老伴逝世后身体每况日下,耳背、腿脚不方便,虽然没有别的疾病,但毕竟上了年龄,身体机能日渐衰退,家里人都忙着劳动,陪他聊天说话的时间少,时间长了,一个人就孤独起来了,有时候一个人就在窑里自言自语,干活的时候也自说自话,饭量减少了,头上仅有的一圈头发,日渐稀疏,头顶秃了,腰也弯不下去了,但有儿孙在面前,他却强装很精神。
拓跋季平每次从学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扔下书包,跑进爷爷的窑洞里看望爷爷,问问这、问问那,而爷爷这时候慢慢地走到自己的箱子前,打开箱门,翻着里面的东西,从里面拿出亲戚邻居来看他时带的东西,有罐头、饼干、葡萄干、面包等,他取一些给拓跋季平,拓跋季平边吃边和爷爷聊天,爷爷不停的用手抚摸拓跋季平的头,端详着,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拓跋季平爷爷箱子里的东西很多,总是取不完,时间长了,有的饼干、面包都过期了,他自己舍不得吃,都留下来给孙子孙女。
这次回家,拓跋季平明显觉得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他坐在爷爷身边觉得爷爷喘气很急,有时候上气不接下气的,嗓子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卡着一样,他用手给爷爷顺顺,爷爷咳嗽几声就伺候他躺下,坐在枕边给爷爷说学校的有趣事。
晚饭过后,拓跋季平爷爷就坐在院子里,傍晚天气有些冰凉,他身上披着外套,听着收音机,收音机的信号时好时坏,滋啦滋啦的。过了会,他把拓跋季平叫到身边说,季平娃,你说奇怪不,我昨晚梦见你奶奶了,你奶奶好像在咱们山对面峁顶上,又好像在咱们出门的路口,记不清到底在哪里,但还是远远看着我,我心里就纳闷她为啥不到我跟前来,终究是梦么,我也没有管,我就盯着她,她啥也没说,我向她挥手,可她不说话也不挥手,就一直盯着我,我心里纳闷她是怎么了?我正准备走到她跟前问问她,我明明心里知道她已经走了,可梦里还是想往她跟前走,我一翻身,怎么梦就醒了,你给我说说,这是啥意思。说完,他咳嗽个不停。
拓跋季平赶紧给爷爷锤了锤背,边锤边想,其实他并不觉得很奇怪,虽然奶奶走了很多年了,有时候自己也能在梦里见到奶奶,奶奶和活着一样都很慈祥,还是那么疼爱她,他能看到奶奶像以前一样从箱子里拿出来吃的,抱在怀里摸摸他头发,而每次梦醒来他都会回味一遍,他也会痛哭一场,毕竟是梦,再也见不到奶奶了。爷爷说完自己的梦,拓跋季平觉得还是爷爷太想念奶奶了,就梦见她了。
睡觉前,拓跋季平不经意间给父母亲说起了爷爷的梦。拓跋仁和苏秀秀却警觉了起来,因为在农村,上了年龄的老人,如果能梦见已故的亲人,预示着他的魂魄就被带走了,这昭示着拓跋季平的爷爷阳寿不多了。
日子却和往常一样日出日落,下雨、吹风、霜降,每一个节气都如约而至,缺了谁仿佛都过去不。然而,在深山里,又有多少代人从世间出生又从世间消失,来来往往都像浮云一样消失了。
这一年的秋天,秋雨比以往季节都多,一下就是三五天,绵绵的阴雨从早上下到晚上,夜雨连连,田地里的玉米、高粱都熟了,天气却不见放晴,湿漉漉的天气让长在地里的庄稼也发了霉。
拓跋季平爷爷的病就是这几天发作的,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病变,只是比以往吃的少、喝的少了。连绵的阴雨下了几天,他就在屋子里,没有出门。有一天傍晚,雨小了,他从窑里走了出来,拄着拐杖,小心翼翼的到了羊圈前,他看到羊圈里的积水很多,羊都站在水滩里,看着他,他拿起铁锹,走进羊圈,用铁锹铲开了一个水路,羊圈里的积水顺着水路流了出去,再铲了些黄土垫了羊圈。蒙蒙细雨还在不停地下着,远处雾气浓浓,就像是剪不断的幕帘一样堵在人的面前,树叶上、草叶上都是水珠。
吃了晚饭,拓跋季平爷爷就上炕睡觉了。
那一夜,雨没停,并且雨量要比白天大很多,滴滴哒哒,打得桶盖响、下的鸟雀愁、淋得秋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