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仁祖上到现在,多年一直居住在窑洞里,年代久了,窑洞的崖面上长满了蒿子,麻雀、桑雀在窑洞崖面上安了家,鸟儿也学会了蚕食,从一个小窝,住两只麻雀,到现在一窝五六只麻雀,把一个小窝慢慢旋成了大窝,庄崖面上的蒿子隐蔽着的一排都是鸟窝。每逢夏天,也常有蛇在鸟窝里出没,大人说是蛇在寻找鸟蛋吃,但从未有过蛇伤害人的事情出现过。拓跋季平清楚地记得在一个火热的六月天下午,窑面上的鸟儿都不进窝,喳喳喳叫个不停,大家都盯着窑面看有什么动静,定睛再看,一条胳膊腕一样粗的蟒蛇趴在窑面上鸟窝附近,麻雀飞来飞去,扑打着翅膀,不停喧嚣着,就像是和蛇宣战,然而,终过了很久,鸟儿也不叫了,或许是蛇吃掉了鸟蛋逃之夭夭了吧。孩子们都不知道咋回事,大人这样说着,但谁也没看见到底蛇吃蛋了没有。每逢下雨天,鸟窝里就被灌满了雨水,加之有蛇出没,窑面上的鸟窝就变成了鸟洞,有的地方裂缝很大,还不时的往下掉土渣。
拓跋仁家的庄是祖上流传下来的老庄子,从这个院子里嫁出去的、分家的大概四五十户了,庄院成了名副其实的根。祖上逃难来到这里,扎了根,养育了很多人。在风云变幻的年代,封闭式庄院是最理想的院落模式,也就是农村说的罗圈庄,这种庄院外窄里宽,能够很好地阻隔里面空间和外界的联系,形成一个相对安全的庄院环境。由于黄土土质不好,挖得窑洞破破烂烂,总共有十三个窑洞。拓跋仁结婚当时正处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社会普遍生活条件较差,他结婚的时候所住的窑洞顶上塌空了,拓跋仁和泥把顶子抹了一遍,再用报糊了一圈,表面看起来和其他的窑洞一样,没啥问题,但糊在里面的窑洞塌得没有一点样子,他就在这个屋子里和苏秀秀拜堂成亲的。
这个窑洞的里地面上有个小洞,有铁锹把那么粗。说来也奇怪,这个洞总是不经意间就出现了,拓跋仁用土填瓷实,用?头捣瓷实,但过上不久,这个洞又出现了,忙碌的农活哪有时间专门研究这个洞呢,当然,看见这个洞了,就得处理,他又用水泥灌了这个洞,填充了很多,可过不了几天,这个洞还是又出现了。自己住的屋子,没想多少,但细思极恐。多年以后,他和苏秀秀再提起窑洞里的那个洞,再联想起拓跋季平奶奶被子里的蛇,才反映过来这个洞应该是个蛇洞,便惊得一身冷汗,却没有出现什么幺蛾子,真的是平安就好。
说起拓跋季平奶奶被子里的蛇,它不算是噩梦,但足以让人魂飞魄散。
一个秋天的早晨,和往常一样,拓跋季平奶奶穿好衣服,踱着三寸金莲出去上厕所了,回到屋里就开始收拾卫生,先是跪在炕上拉过被子准备折叠,可当她翻开被子时,一条青绿色的小蛇盘在一起,伏在被子里,就像睡着了一样,奶奶见状,六神无主,一身冷汗渗出了身体,头就像被敲了一棒槌般懵了,踱着小脚从屋子里奔跑了出来,摸了摸额头,汗珠子竟然出奇的大。拓跋仁闻讯,从抽屉里拿了一炷香、两张表,焚烧磕头后,把蛇请上了铁锹里,送到了远远的山上。拓跋平奶奶可被这个小蛇吓得不轻,被子也不折叠了,都成了拓跋平爷爷的活了。
虽然经历了这些,但一切都还算平安,拓跋仁住的窑洞里出生了拓跋春萍、夏萍、秋萍、季平,总归,拓跋仁的心里还是不踏实,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拓跋仁和苏秀秀商量了一下,计划翻修屋子,但盖新房和箍窑洞意见分成了两派,盖新房花费大,但美观大方,箍窑洞花费小,土方大,费用也大。最后家里决定盖新房。拓跋仁听邻居说危房改造有项目,如果符合条件,就能申请上国家补助的几万元,这对于农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拓跋仁骑着摩托去了村长家。
村长叫王向斌,他家养着一条猎犬,十分威风,村上的人都知道,去他家都发愁。拓跋仁到了他家附近,狗看见了就开始狂叫不止,他呼喊了很久也没出来一个人,拓跋仁手里握着一个棍子,仗着胆子往进走,那狗扑着咬,扯着狗绳来来回回就像是要挣脱一样。走进了院子里,王向斌腆着大肚子从房里走了出来,他看见拓跋仁便歪着嘴,斜着眼睛说,我还以为是谁呢,你还等着我出去给你挡狗呀,哈哈,冷笑了一声的王向斌说完话,就自己先进了房子。
王向斌家有五只窑洞,窑洞里面全部用砖进行了加箍,庄崖面也是用砖砌上去的,上面还贴了一层白色的瓷砖,崖面的东边也盖了一幢房子,房子用的是琉璃瓦,贴着和崖面一样的白瓷砖,房顶一左一右雕塑着貔貅,在农村算是很上乘的庄舍。
拓跋仁也跟着进了房门,房子里面是一个大炕,靠里面是一个衣柜,上面放着彩色电视机,地上摆放着一个大茶几,上面摆放着一杯浓茶,正冒着热气,显然,王向斌正坐在沙发上喝早茶。
坐下么,你来啥事?王向斌坐在沙发上,吹了吹茶,抿了一口说道。
王支书,我们家窑洞自我结婚起就一直住着,现在都几十年了,已经是危窑了,这些年也没钱收拾,听说今年国家给咱们有危窑改造项目,你看我家符合申请条件吗?拓跋仁对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王向斌说。
王向斌抬头看了一眼拓跋仁,低下头又喝起了茶,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来一支烟,吧嗒吧嗒两下,打着了火,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来一股浓浓的烟。他啥也没说,就坐着喝茶抽烟,不时地在烟灰缸里掸掸烟灰。
拓跋仁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他抬头看了看支书家房子里一秒跟着一秒走过的挂钟,每走一秒,他觉得时间像是自己的心在流血一样,嘀嗒滴答得心里格外痛,时间过得很慢,慢到他觉得从来也不理解的耻辱两个字用在此刻十分恰当。他心里矛盾极了,是走是坐拿不定主意了。
这时候,门外的狗又汪汪汪地狂叫了起来,这狗叫声和他进门时候狗叫地一样猛烈,王向斌也没有理会,只顾喝茶,直到来人已经走进院子里,他才起身出了房门,定睛一看,原来是乡上的副乡长刘建国,刘建国左胳膊腋下夹着一个皮包,右手狠狠得捏着一个长棍子,戴着眼镜,头发零乱,身上也吊着一个大肚子,只是比王向斌的小一点,显然西装纽扣也扣不上,皮带掉在肚皮上,皮鞋上粘了一层土,显然被这大黄狗惊吓了。
刘建国边走边有些怨恨的说道,王向斌,你他妈的咋养了这么大一条狗,这不吃人呢么,快把这狗怂勒掉吃狗肉算求了!说着吐了一口痰,抹了一把嘴。
王向斌走到门口一看是刘乡长来了,慌忙从房子的台阶上跑了下去,一个跑步,差点摔倒,但也闪了他的腰,一时间就哎吆哎吆的叫了起来,副乡长和拓跋仁把王向斌搀进了房子。
王向斌斜倚在沙发上,疼得龇牙咧嘴的,这时候他的媳妇柳花子从窑洞走了出来,她看到躺在沙发上嗷嗷直叫的王向斌就气不打一处来,开始骂了,你不慢点,这下倒好了,你的老腰闪了,看你那个妈来伺候你呢,说完就拿起绑在腰上的围裙擦了擦手,转眼一看,是刘建国又说,哎呀,啥风把刘乡长吹来了呀!快坐炕上,哎呀,我给您沏茶去!
拓跋仁看这个情形就给王向斌说了声家里还忙着呢,改天再说这事。
王向斌挥了下手,示意同意他先回去。
拓跋仁骑着摩托车回去了。
当真,那天下午,王向斌就找了村上勒狗的人,把自家那条看家狗勒死了,据说煮了满满一大锅的肉。
拓跋仁听邻居说有危窑改造政策,邻居的儿子就在县住建局工作,这消息不会有假,但村长王向斌却不支声,这下难住了拓跋仁。
苏秀秀说,盖么,这么多年咱们老人没享受过什么低保、临时救助等救济政策,孩子上学也没有补助过啥,学校要个贫困家庭证明,王向斌开证明还要一包烟呢,也没见得咱家日子过得比别人差,只是着国家好政策到了村上就成了人家捞好处的工具,不管是去村上干啥事,人总要雁过拔毛。听他三妈昨天说,周家老大请着村上吃肉喝酒,你想想,前天晚上,对面的周家老大家灯火通明,一连停了五六辆摩托车,大半夜了还有划拳喝彩的声音,听说周家老大也准备盖房,看来,这事不假了。现如今,不给王向斌吃点喝点,咱们家盖房申报项目恐怕没有希望,再说,几辈子人都这样过来了,不照样活得好着呢么!盖!咱们自己盖!
拓跋仁叹了口气说,这人活一辈子,不经历的也要经历,经历了的那件事不让人心里苦上一阵子,咱们家世代懦弱,就靠一双手,风里来雨里去的,更不会巴结、送礼,好事自然轮不到咱家。
这么多年,苏秀秀虽然骂人厉害,嘴上不饶人,但是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能帮拓跋仁想办法,还能精神鼓励,这一点拓跋仁还是非常感激的。
盖房子不为别的,就为了争一口气。苏秀秀说。
拓跋仁就着手准备盖房子用的椽、檩、梁等木头。
树林里的白杨树很多,拓跋仁几年前就打理着这些树木,每到春天,他都会到树林里把偏枝歪枝都砍掉,好让白杨树长得笔直,就想着有一天盖房的时候能用到,现在看到树林里的白杨树个个都十分挺拔笔直,是做椽的好材料,还有几根粗的可以做檩条,他心里高兴极了,边砍边心里暗自盘算着。
几天下来,拓跋仁把树林里的白杨树砍了近百个,撂倒的白杨树都被剥了皮,晾晒着。中午,他回到家,吃午饭的时候拓跋仁又说了,听好几个人说今年有危窑改造或者灾民建房项目,我想到乡上去问问,毕竟这是国家的惠民政策,争取一下,万一有个眉目也能给咱帮衬一下。
苏秀秀说,那也行,只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这上上下下都通着呢,村上不给报,上面肯定不知道么,上面就算知道没上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去吧,早些回来,家里还忙着呢。
拓跋仁踏着摩托车,骑着就去了乡政府。
他把摩托车停在了大门外的路边上,上了锁,拍了拍身上的土,踱了踱脚上的土,从摩托车的后视镜上看了一眼自己,再用手抹了一把头发,双手捋了一下脸就走了进去。
拓跋仁碰见了一个剪发头、穿格子上衣、喇叭裤、布鞋的女生,他笑着对着人家说了声领导好,那女人头都也没回就径直走了。又碰见了一个头发偏分、衣领歪斜、衣衫不整、裤腿挽得很高的男人也说了声领导好,只见那男人手里掐着烟,吸了一口,看了一眼拓跋仁就走了,走过后,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烟熏味。
拓跋仁穿过乡政府大院里面的小花园,花畦里长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那绿色的叶子、红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花园色彩斑斓。飞来飞去的蜜蜂、野蜂、苍蝇嗡嗡的叫着,还有闪闪逸动的蝴蝶。
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了他,当他四周张望的时候,花园的台阶闪了他一下。
乡政府院子里一排是平房,一排是瓦房。他先去了瓦房一排的办公室,走到一个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坐在桌子前的男人正端着茶杯喝茶,喘了一声,你找谁?拓跋仁说,我找咱们乡政府负责危窑改造的人。那男人说,眼睛是出气的吗?看头顶上的牌子。拓跋仁抬头一看,上面的牌子上白底黑字写着“收发室”。
他很生气,还能给谁说呢,有了这个教训,他就一直盯着房上的牌子向前走去,他看到了“计划生育服务站”“财务室”“办公室”“纪检委”,里面的牌子上都挂着人名。他又去了另一排平房办公室,第一个门上写的是“农技站”,他再抬头往前看是“农机站”“畜牧兽医站”。他敲了敲“农技站”的门,只见房间里面摆放着两个办公桌,桌子上凌乱的放着文件、报纸,杯子里的茶叶一半、水一半,颜色是黑红色的,斑点瓷砖上似乎好久没有清扫,扫帚倒在地上,垃圾桶里堆满了垃圾,溢出了地面。
听到敲门声,靠近里面的工作人员抬起了头,他手里握着卷烟棒子,大方黑脸,一脸的麻子,靠外坐着的是一个年轻点、三十五六岁的男人,嘴里叼着烟棒子,烟熏得他眯缝着眼睛,咧着嘴,嘴里不停地嘘嘘嘘嘘。里面的男人说了声,咋了?拓跋仁说,我找危房改造的领导。哦,危房改造不在我们这边,你去最里面的“规划站”办公室,那个办公室负责着呢。哦哦哦,连连说了三个哦,拓跋仁轻轻关上了门,向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