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初晴,燕云关外。
才过中秋,这里便已是一派冬景。四面长草上都积了微尘似的碎雪,耀得一地晶莹,空气也格外清亮。木叶尽脱,枯枝横斜,替了人守在路旁静伫。偶尔见一两株梅花,轻薄料峭,灵气逼人,倒给这沉郁的天地间添一抹艳色,便如斋戒的素女脸上泛起的红晕,分外娇羞。雪汽蒸腾,空中渐渐泛起朦胧的白雾,天色也稍稍暗了些,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雪花又落了下来。
“终于到冀州了!”一声极清亮的欢呼从空旷的雪野里响起,却因了那天真纯净,并不显突兀。“叮叮”的铃声中,一队人马缓缓开到,当先两个,一黑一白,煞是好看。正是飞廉和姜妙。
羲和坐在马队正中的马车里,煮茗读书,好不惬意。他啜口茶,清清朗朗的声音响起:“燕云关是冀州境内的第一座重镇,也是自这里开始,便与成汤他处的物候全然不同。这里气候严寒,冬日绵长,不到初冬便已是琉璃世界,银装素裹,比别处更添一番风味。”
姜妙吐吐舌头,好奇道:“羲和,为什么听你这一路描述,我倒觉得这冀州与成汤可说是格格不入,而与宗周倒是如出一辙呢?”
羲和顿了一下,叹道:“你说的很对。冀州不论气候风物还是风土人情,都与宗周一般无二,而与成汤大相径庭。原因是这冀州,原本就是宗周的领地。”
姜妙一愣,问道:“那,这冀州岂不是本不该我们管?怎的如今却要成汤去平叛呢?。”
羲和轻笑一声,道:“这却是一桩大大的公案。这冀州却是自古属于宗周,然而人力不及天工,千百年来,此地地势水文变化颇大,沧海桑田,终使它被迫与宗周旧地隔开。两地相隔天堑,难以互通,长久之下,这冀州也便改归成汤管辖了。”
“天工?”
羲和问道:“你可知这成汤与宗周之间的分界是什么?”
姜妙:“这个我知道!宗周与成汤之间,靠的是一系列天堑相隔。西有阳朔泊,中有云梦泽,只东边一角有小小一片兖州平原相接,是以两国交通不便,很难互通有无。”
羲和接道:“这阳朔沙漠和云梦泽合起来,便是所谓的‘大荒’。大荒境内人迹罕至,通行困难,实是一片荒野。然而这大荒东面的云梦泽,却不是古来就有的。
“上古时候,云梦泽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泊,那时这冀州与以北的晋州境内,还是大片的平原,宗周管辖冀州乃至成汤之地,也十分便利。然而这几百年间,云梦泽之地却越来越大,由一片小水洼扩张成了一片汪洋千里的大泽。‘有渊四方,四隅皆送,北属黑水,南属大荒’,说的,就是如今的云梦泽。
“正是这云梦泽的扩张,彻底隔绝了宗周与冀州的联系。鞭长莫及,整个大荒以南由此失于治理,诸侯分立,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战乱。直到成汤立国,才重又统一了这大荒以南的地界,建立起成汤。
“但冀州民风淳朴,几百年来当地人习俗不改,仍然遵循周朝旧礼,很是顽固,纵使成汤建国,仍以周人自居。此次叛乱,便是这冀北云梦泽境内的姬姓后人起兵,要仿照那宗周,自立为‘成周’之国。这冀州纵然偏远,好歹属我成汤地界,边境要塞之地,断没有教他们自立为王的道理。”
姜妙听得心驰神往:“造化之力,一至于斯!”
羲和笑笑:“你此前不曾出过远门,对这外面的事知之甚少,也未曾见过这等山川风物,如今出来多看多学,长一长见识,也是好的。”
姜妙扮个鬼脸,吐舌道:“是是是,谨遵公子教诲!”
雪后初霁,天地异常晴阔,姜妙穿着雪白狐狸皮的箭袖小坎肩,紧身的马装长裤,白色风毛的长靴,外面披了宽大的貂皮斗篷,一头乌黑长发散碎地披在肩背,呼出的水汽掩映着眉目,清灵中添几分温润。
羲和看一眼骑在马上英姿勃发的姜妙,还是将手中暖炉递过去:“天这样冷,你穿得这样单薄,当心受了风寒。”
姜妙笑道:“说来也怪,这些时日,我竟一点都不冷的,不信你摸摸我手!”
姜妙伸出手去攥住羲和的手,果然十分温热,羲和抬头看了看姜妙,脸上竟还有淡淡红晕。他怔了一下,看了看姜妙耳边的红宝耳坠,阳光下分外晶莹可爱。
“你何时多了这一副红宝耳坠?”
“你说这个?”姜妙下意识地摸了摸耳边的坠子,一股暖流传入手心,“这时阿梨那小子给我的。”
“甘棠?”
“是呀!那一日我与他说了要去冀北,他死活不肯同意,非要吵着告诉我母亲。最后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他,他就把这副耳坠送给了我,说是自己亲手做的,权当给我做个护身符。怎么,这耳坠有什么问题?”
“甘棠小公子的东西,自然是没有问题的。”羲和的骤然一笑,眼中的散星凝成了两点寒芒。
甘棠这小子,原来竟还有几分真心,肯下了血本吗?
姜妙看着羲和的笑容,不由一阵不寒而栗。
羲和已转身离开:“一会儿有什么动静,不准恋战,速速回车上来。”
“……哦。”姜妙慢吞吞应着,心里好大不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