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一样的话,此刻是现实。远近声响是曾经记忆的汹涌,枝叶与风裹挟着远处猫头鹰和啄木鸟的从容,以及四下争鸣的虫子。这样的夜色有这样的际会,老冯和宋振锋觉得有很多话能说。他们举起杯子,认真吃喝,该说的并不是老师和学生或者领导和属下不咸不淡的场面话。他们之间的微妙,离得这么近,涌现耸动却遁于无形。多年来谁都知道这对师生的交情,而他们自己心里的郁结,于对方而言也是块垒。这些事,说与不说无妨,经历深浅,将与是非无关了。
振锋,这来了,你说多钱。
啥么?
房不能白住。
嗨嗨,钱不钱的,干脆我把看房的钱给你算了冯老师,咱不说这了,房要人住呢,你看你城里那么好一院,没人住荒得还不如这老庄基。
哦。灯影下,宋振锋看不出老冯的脸色沉了下来。村庄的夜幕下,声音清晰而舒缓,表情被语气隐蔽。
咱不说钱了啊,要我说,把城里院子拾掇一下,想住了再回,也有个地方。
学校家属楼上我的、春荣的房,都空着呢,一城有三套房,我嫌多,你住不,随便住。
咋不租出去呢?
不租,要钱没用了,我几个人没人需要钱。
可能是谁?约翰逊?说过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么,听课当一句话了,过日子想不起来这些道理,实际上道理就是道理,对着呢,人有自己的命呢,说是说不清,就说我姨,你说能咋么,不就是条狗,就……唉。老冯觉得宋振锋的酒量比过去更小了,而且看起来平常也没个渠道排遣。他觉得自己这么想的时候,酒也开始甘冽,花生米香甜,猪头肉丰腴。
斯宾塞?约翰逊,可能是他,或者他说的别人的话,振锋,你看这地方、这时候,真适合谝,我这过得感觉不到好不好,你说都三个娃了,俩人在一块儿辛苦一整,不知道咋,自己过成自己,我都记不得、理解不了这有啥道理,儿子女子一样,几个人从来没问过这是个啥,各有各的路,跑得多远,你看我这不连村子也没有了,只能跑到你宋家庄了么。
谁感觉都不要紧,自己感觉不太说得清楚,说可有个啥意思么。
对着呢,说啥呢。老冯觉得可能该沉默,却如鲠在喉的憋闷。
我也是老得念着好,不然真是着落不了,咱个农村娃,成了城里人,实际上城里人的那种居高临下不是表面上的,是有些怜惜你,不过这分的清楚,于春花那样的人更是,从开始到现在都觉得我把她委屈了,这委屈她说不清楚我也不想弄清楚,一弄多少年,你看,你都退了,我也干不了多少年。
可能是,你媳妇这些年,家里事也是逆势,谁都有起有伏,过到现在了,再想,有啥意思么,那些年有时一想,觉得自己可笑的啊,弄不清自己要咋过日子,把日子掐断了再重新接上就是好日子?一想起来觉得没意思,唉,约翰逊,呵呵。
冯老师,事都过去了,咱只是说呢哦,我那时还想跟春荣来着,你知道不。
哦,不知道,她也没说过,不过她要愿意,那可要费些劲,于春花可饶不了你,捎带上我也,呵呵,不过真要是那样咱今天可能也坐不到这儿了。
那时,要问起你,你反对不?
不知道,我家,冯涛跟建设是个啥情况,到现在我还不大清楚,凭啥只管女子呢?不知道别人家他爸跟他娃是个啥情况,你看我家这,嗨嗨。
我家也一样,日他妈的。
到头来都差不多,你看我娃他妈,一天一天带着狗,能一天天转,我想理解,你可能觉得想理解就能理解,啥叫咫尺天涯,这就是,一点都没错。
啥怂人——我说于春花哦——从来觉得我这不行那不行,从结婚到娃大了,我也不知道倒了啥霉逢上这么个货。显而易见的醉意中,宋振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自己的家里,无论此时面对的是谁。他想说的这些话,不过是平常按捺着那种感受的一些因由罢了。到了这个岁数,说与不说没区别,而城里和没了父母的故园,给他身体的感受截然不同。
我自家的事我都说不清,还能说你的啥,就是这些年,有些——可能有些——没把你安顿好。
再嫑胡说冯老师,你胡说呢,胡说呢,当不当主任你说了不算,人家把我这教导主任扶正,你不说那话也不行,冯老师,这些事有时当真还有个奔头,连这都没有,你说还能在乎个啥?老师里面,有几个跟春荣一样只好好上班?只要是老实人就会有怪怂拾掇他,我也拾掇我看着碍眼的货呢,还真说不上为啥,是人心里就坏,还是有些拿这事顶那事的没道理,其实不牵扯么。
还是少得罪人,我不敢得罪人,得罪了,心里记一辈子。老冯自言自语,看着一只虫落在酒里,他不介意,喝了下去。不管那是一只什么虫子,肯定不是来自城里,借着夜色和老人们梦境,向着村庄里此刻亮着的灯光飞来,溺入这酒的时候,也是它唯一一次沉醉。宋振锋失神的看着灯光以外的黑暗,天上有秋天所呈现的清朗,北斗在银河上闪烁,移动而去的一颗星,是疾驰的飞机吧。这些话说过了的那种轻省,有些把重物扔下的愉快。他觉得也只能对自己的冯老师说,而有些莫须有的事情,话说出来是给自己背上行李,不是想卸就能卸下来的。
白雪从黑暗里踽踽而来,黄色的灯光下,它成为一条黄狗,长得跟村子里的土狗不一样,想必有种贵妇还乡的高傲。今夜的梦之后,它会发现自己崭新的领地,远离垣丘院外的嘈杂以后,更大的疆域里狗比人舒适。
狗或者其他什么的尸体,倒吊起来,把血控干净。能闻到那种热乎乎的血腥,有点甜,泛上来的恶心里,感到更细腻的黏稠。冯建设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不怎么热闹了。接近半夜,小城显出人还是少,吃喝的游客明天还要去草原里照相,再喊几声权做发泄。本地人没几个稀罕此刻的凉风,几个搞了什么事情的人又在车轮式的讲道理,冯建设想会不会再干出一条人命,还是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以内。他有些饿,划拉不出什么,犹豫着是不是去楼下曾经的犯罪现场烤点什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