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松开,听没有!那警察上来往左新民面前一站:左爷,你看这,真是。
队长刘立群一来,那几个警察马上住手。这个外来的市局刑警叫郑恩长,仍然是不解的表情:你看这正常问话都这态度,还伸手?邪了还。
小郑,你不了解情况,算了,听我的,我问,问完再给你解释。话都说到这儿了,还是在县局,郑恩长只得先按捺住,梗着脖子出去时甩下一句:还真没见过。
罗建军想搀左新民,被一把挡开。刘立群把左国庆先劝出屋:叔,不要急,刚才那是市局来的,没事了,你放心。
就说么,他也是,我爸这么大年龄了,啥人么。左国庆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揉着胸口喘气,赵慧玲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他俩被叫来的时候并不知道父亲已经在这儿了,说是跟发合有关系。白玉没找到,但他们眼看着发合成了另外一个人,无计可施。也许事到如今,本身注定了劫数难逃。
左新民调匀了呼吸,像刚来时那样看罗建军一样看着刘立群,没有说话。心里的郁闷发散不出来,说不出的膈应,他回忆不起来自己上次发火是哪一年。刘立群拿出烟敬了一下老人,左新民微微一摇头,他自顾自点上,把烟盒、打火机推给罗建军。屋子里起了烟雾,灯光似乎也柔和了些。左新民不舒服,心里有股劲儿过不去。
好我的左爷呢,咱都这岁数了,不跟年轻人计较哦。刘立群看了罗建军一眼,意思是要给老人个台阶下。本身罗建军倒没生气,例行公事,但没想到当爷爷的护犊子的情绪那么强烈。虽然事情没有搞清楚,但肯定与老人没瓜葛。所以他没往心里去,甚至还情愿陪上笑脸:老先生,左爷爷,看把人急得,自家娃自己知道,能理解,这白玉越是人家娃,丢了这半年你看老白师傅成啥了,天天失了魂魄的往外跑,看着可怜,咱了解情况是为了有个——咋说呢——早点有个准信儿啊。
唉,远亲近邻,谁希望这是那女子呢。刘立群拿起照片,摇摇头。
小刘,小罗,还是那句话——我绝对不相信发合能摊上人命,从小看大,人命?唉。左新民的声音有些颤,心里说不上来的郁结着,很硬的膨胀着。他有无力压制的惶恐,心神便一点点的散乱。他清楚,事到眼前,自己的理由和情绪对别人并不重要,只有跟这里的人尽量说清楚这一条路。问题是不清楚:我实话实说,想不起来那天夜里他住在哪儿了,要我说,就是猜,不准。
哦,也对。刘立群看了罗建军一眼:老人家这么说,我看就这了,左爷,我们还得问问你儿子。
嗯,你问,说不定能记得。
左新民出去径直走了,没看左国庆两口子。他感到发合在这栋楼的某个地方,暂时走不了了。而他一秒都等不得,得赶紧离开,到街上哪怕站着也不能留在这里。无法吞吐自如的身体,功夫收拢不住心神。
让两个警察预料到了,左国庆两口子也无法确切记得儿子那夜的动向。左发合要不是倒班儿,要不两边住,没什么规律。他们愿意发合常去老院子,父亲身体没得说,可也那么大岁数了,偏还不服老,这两年的变化尤其明显。他们每次过去没看到好脸色,感觉说什么都不对,他确实老了。所以发合常去那边最合适,爷爷不烦孙子,怎么着也算个照应。事实上发合什么也不用干,把那儿当自己家就是。本来嘛,那就是他家——那院子以后是他的。
这是个麻烦,没人能证明左发合的动向,一个“看月亮”那么可笑的理由完全无法令人理解,更别说信服了。问完话,刘立群安抚左国庆,让回去劝劝老人,不要担心等等,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窗户里,他看到左新民站在公安局门口,背着手不知在看街上的什么。
你说咋办?罗建军进来,松了劲儿把自己扔进沙发:刚小郑那瓜怂啊,真行,也不是这儿人,要不是训人训习惯了,真叫老左把他拾掇了咱这可热闹了。
那咋办么,尸首撂到这儿了,谁也不知道背后有啥事,想,没有用,你觉得那小伙儿到底是个啥情况。
我最烦厂里这拨儿娃,上班就睡觉,下班不喝酒就是打牌,逑事没有,但也不至于有胆害人,不至于,没动机,我老婆说他确实是跟老白家女子谈对象。
得把老白叫来说一下,没办法,一定注意啊,可怜啊,怕是世上就剩他一个人了。
罗建军点头支应,刘立群看楼下马路边左新民还站在那里,左国庆两口子在身后,就那么站着,看着河流一样不时浮现着人的路上。院子里留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们有家,但回去有什么滋味。世上会有这样的时候,人不知往何处去,无所依从,满心惘然。刘立群不看了,他更愿意看到没正型的那些混混儿,着眼时交锋痛快,远比当下的感受利索。他俩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叫白义来,去他家缓缓说,不然后果无法预计。
我听说厂里都不管老白了,照发工资?
是,还咋管啊,老婆早早的……侄子年纪轻轻也殁了,这下娃还不见了,要真是也死了……挺好个人,听说老家也只剩下坟了。
倒霉啊,好好说吧。
白义过来的时候,迎面正遇上罗家兄妹。因为知道罗建军是警察,他惊喜了一下的笑容显然是不恰当的突然。罗建军特意叫上罗琳,是觉得说起话来方便。这是他们第二次来了,谁也说不上老白啥时候在家,离得近,没想到能见着。
白叔,又出去了,这一身土。罗琳先上前从白义肩上卸下背包:我哥找你有事,咱上去说。
他们知道屋里可能的破败,也准备了应对时的轻描淡写,可还是被惊着了。屋子里一尘不染,干干净净,跟刚刚打扫过一样。越这样,罗琳心里越受不了,她忍住了眼泪。白义缓缓进去,用手招呼他们坐下,罗建军才看出桌上有纤薄一层尘土。那一层,一定把屋子里的一切封上。白玉的屋子有垂下半截的门帘,坐下后,罗建军刚好看到桌上小镜框里的半身像影影绰绰——肯定是白玉。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兜里夹着照片的笔记本,心里一沉。既然到这儿了,硬着头皮也得说。罗建军艰难的看了看罗琳,她躲闪着他的目光。
我不抽了,也没烟,水还没烧。白义看着他们,没有情绪的目光里,也没有可探测的距离。
没事,白叔,你理解哦,这也是为寻娃……
咋了?白义忽就站起来看着罗建军:有啥眉目了还是咋了?
你坐,你坐下些,白叔,不要急么。
小罗你看你哥咋是个这呢?他不是警察么?白义转眼看着罗琳,一脸的不解。罗琳低着头,不敢往上看。
小罗有啥话赶紧说,这么长时间了有啥结果我也没办法,只要有结果。白义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跟昨天的左新民完全一个姿态。罗建军看着他,把笔记本掏出来,抽出那张鞋的照片,递上去。白义盯着照片看的时候,罗琳觉得他把纸能看透。几分钟,他们三个人没有说话,直到白义把照片一把甩在桌上,起身进了白玉的屋子。罗家兄妹面面相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听着屋里一通翻腾,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帮忙。
看,鞋,白玉的。白义拿着一双跟照片上一样的鞋,擎起来,往桌上一撂,然后使劲坐在椅子上:小罗,带烟了没有?
那双鞋是白玉的,跟照片上那一只鞋完全一样。对于白义而言,半年多来,没有比今天更值得高兴。他心里舒展的感觉,有些一步路也不再想走的疲乏。罗建军赶忙拿出那副白骨的照片,让他认认。白义反复看着,然后又进屋拿了个放大镜出来。
衣服色儿都褪了,看不出来,不过我可记得那天她走时穿的可是练功服,没花儿啊。
嗨,就说么,好好好,白叔,这事闹的,倒是自家娃,还是你清楚。罗建军一拍桌子,迅速把照片敛回去。他们又坐下,脸上因为笑容涨红了,被掸起尘土裹挟着浑浊的热气。一时间不知该继续说什么,白义饿了,家里也没啥。他们一起出门,屋子里包裹的那种兴奋在身后。熏风阵阵,三个人往灯光烟气里走的时候,还是有那么多惋惜的目光以无所事事的探触张望过来。罗建军自小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无比厌恶这些毫无恶意的关切。他很想揪过一只只耳朵低语:人家娃没死,少可怜谁,把自己那点儿屄事儿管好吧。
看着老白一个一个饺子,一杯一杯啤酒的,一冷一热,他轻声对罗琳说:再要两瓶,凉的,给我下半斤韭黄牛肉的,把账先结了。
一个被戴过手铐的人,如果自认屈枉,等待的时候是选择的游移。发合看着边上已经对他没兴趣的人,无所谓的窝在尿桶旁。只有那里没人,那他这“资历”,得在那儿。刚进来时他不知被谁扇了一耳光,而他懒得看清是谁。已经被怀疑到拘留了,满心的憋屈正缺这一下。可是那一巴掌太轻了,他还是醒不了,站在那里听到几声干笑,丝毫没有丢了面子的应有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