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晚上七点,麦文送龙泽希到达喜来登饭店,正好虹市篮球队也在这里投宿。许多球迷,不分老少,穿着棒球衣、戴着棒球帽,手持巨幅照片,挤在走廊和酒吧里,等待心目中的英雄为他们签名。饭店被安保人员驻守着。龙泽希走进旋转门时被一名急切的球迷拦住了。
“你见过他们吗?”他问龙泽希,一边焦躁地四下张望。
“谁?”
“虹市队球员啊!”
“他们长什么样子?”龙泽希问。
龙泽希排队等候办理住宿登记,只想尽快泡个热水澡。车子刚在乐市南边堵了两个小时。五辆轿车和一辆厢型车冲撞成一团,六车道的公路上散落着碎玻璃和扭曲的金属材料。要到柳市的停尸间还有一个小时车程。但天色已晚,必须等明天早上再出发了。他乘电梯上了四楼,用塑料门卡刷开电子门锁,然后拉开窗帘,眺望着特拉华河和停泊在河畔的“莫修鲁号”帆船那高耸的桅杆。顷刻间,他已经身在乐市,只带着行李箱、工作箱和钱包。
电话留言信号灯在闪烁,龙泽希打回去查看,发现有东方曜曜的留言。他说他也住在这家酒店,等处理完乐市的琐碎事务便会尽快赶回。龙泽希希望他九点左右可以返回。龙宁把她的新电话号码给了他,但不确定能否见他。罗诺也留言说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会尽快回电。费丁鹏则通知我,那对夫妇又上了当晚的电视新闻,声称他们将要控告法医办公室和他僭越了教堂和政府的分野,并给他们造成了难以愈合的精神创伤。
龙泽希坐在床沿,脱去鞋子。袜子抽丝了,把它脱掉扔进垃圾筐里。衣服也因穿得太久紧黏着身体。至于头发,他觉得似乎还残留着烧煮人骨的臭味。
“可恶!”龙泽希压抑着怒气吼道,“这是什么样该死的生活?”
他迅速脱掉外套和衬衫,翻出它们的里衬,平摊在床上。确认房门已锁后,他将发烫的热水放满浴缸,在汩汩流水声中舒缓着自己的情绪。龙泽希在水中滴了些成熟的覆盆子香型泡沫沐浴乳,对和东方曜曜见面一事充满困惑。怎么会变成这样?同事、朋友……种种关系就像沙画般混淆不清,他们的关系则如一幅太过精细的设计图,色彩繁复微妙,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他正在擦干身体时,东方曜曜打来了电话。
“抱歉,这么晚才打电话。”他说。
“你还好吗?”我问。
“到楼下酒吧坐坐好吗?”
“要是虹市队在的话就算了,我不想凑热闹。”
“虹市队?”他问。
“你为什么不来我房里?这里有迷你酒吧。”
“马上过去。”
他出现时仍穿着那身深蓝色套装和白衬衫。衣服脏皱,胡子也该刮了,足以见得他这一整天的辛劳。
“你身上有水果的清香。”
“我们本该在海德岛的,”龙泽希说,“怎会忽然在乐市见面了?”
“一团糟。”他说。
他脱去上衣,把它平放在床上,然后走到迷你酒吧前。
“还是喝平时那个?”他问。
“依云就可以。”
“哦,我需要刺激一点的。”他扭开一瓶尊尼获加威士忌,“事实上我要来杯双份的,加冰块。”
他递给龙泽希一瓶依云,他看着东方拉出桌边的椅子坐下,然后垫上枕头舒服地靠在上面。他们遥遥相望。
“又有麻烦了?”龙泽希问。
“老问题,每次管制局和探案局凑在一起办案就会发生,”他轻啜着威士忌,“真庆幸我快要退休了。”
“你一点都没有退休的样子。”龙泽希苦笑道。
“这倒是真的。好像嘉莉的案子还不够我烦似的,现在又要我负责这起谋杀案。老实说,泽希,管制局又不是没有犯罪侧写人员,我认为探案局根本不应该插手。”
“说些新鲜的,东方曜曜。我同样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介入这起案件,除非他们认为那位死去的女士是某种恐怖行动的受害者。”
“因为这起案件和乐市大火案可能有牵连,”他说,“这个你也知道,况且探案局乐市分局局长打电话让州警察局知道他们会全力协助只是举手之劳。就这样,探案局介入了,我也来了。早先已经有另外两名探员赶到了火场,心不甘情不愿的。”
“就假设这两个机构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吧,东方。”龙泽希说,这个话题总会令人牢骚满腹。
“调査局乐市分局派来的那个家伙将一个九毫米子弹的弹壳偷偷藏在现场,看派派是否能把它找出来。”东方曜曜轻轻摇晃杯里的冰块,“派派当然办不到,因为根本没人教过它找子弹,结果那个探员觉得这很好玩,还打趣说该把它的鼻子送回宠物店修理。”
“笨蛋才会说这种话,”龙泽希气愤地说,“训练师没揍他一顿算他走运。”
“所以啊,”他叹了口气,“老问题。以前的调查局探员不会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也不会在媒体面前亮着徽章,接手一些无法胜任的调查工作。我觉得很尴尬,不只是尴尬,还有气愤。那些白痴的菜鸟把我二十五年来建立的声誉——包括他们自己的——全给毁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泽希。”
东方啜着酒,迎视着他的目光。
“尽力就是了,东方,”龙泽希轻声说,“听起来像陈腔滥调,但也只能这样了。我们努力不是为了调查局,不是为了管制局或柳市警察局,而是为了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受害者。向来如此。”
他喝尽了酒,将杯子搁在桌上。窗外的特拉华河畔灯光炫目,河岸另一侧也是灯火璀璨。
“我认为嘉莉已经离开乐市了。”他凝视着窗外说道。
“令人十分宽慰的想法。”
“其实唯一的根据只是没有发现任何足以表明她人在乐市的证人或迹象。例如她的钱是怎么来的?这种人的行踪通常都是由此败露的,抢劫、偷窃信用卡,但目前我们还没发现这类行为。当然这并不代表她没做,只是计划周密,而且正按此一步步实施。”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刚过,东方曜曜和龙泽希开车经过市中心的纳特街。天色暗淡,刚被清洗过的街道湿漉漉的。排水道栅板和气孔冒着热气,空气又湿又冷。一些流浪汉睡在人行道或公园里,盖着污秽的毯子;探案局对面一个“禁止逗留”的告示牌下躺着一名看上去已经死去的男子。他开着车,东方曜曜则在公文包里翻找着,他思索着一些龙泽希未必理解的专业问题,不时在黄色便笺纸上做笔记。龙泽希将车驶入七六号州际公路西段,一路上只见红色玻璃珠似的汽车尾灯绵延至天际,背后的太阳明晃晃的。
“为什么会选择浴室作为起火点呢?”龙泽希说,“为什么不是其他地点?”
“从连环犯案的角度来看,这对凶手显然具有某种特殊意义,”东方曜曜说着翻到另一页,“也许是某种象征,也许出于某种理由,浴室更加方便。我的推测是,如果罪犯是同一人,而起火点又都在浴室,那就的确具有象征意义。对他来说这代表着某种事物,也许正是犯罪行为的原发点。例如,幼年时期曾在浴室有过特殊遭遇,比如性侵、虐待,或者经历过某些极度悲惨的事件。”
“可惜监狱无法提供这方面的记录。”
“问题是,你会发现半数犯人都在名单中。这些人大都在童年时期被虐,成年以后就转为施虐。”
“而且本本加厉,”龙泽希说,“可他们并没有被杀害。”
“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已经被杀害了。一个人在幼年时遭到殴打、强暴,几乎相当于被剥夺了生命,尽管肉体仍然存在。当然,这还不足以解释所有丧心病狂的行为,我掌握的所有知识都不足以解释,除非你相信人有善恶,就看人们如何选择。”
“我的确相信。”
他回头看龙泽希,然后说:“我知道。”
“嘉莉的童年呢?对于她作出的选择,我们又了解多少?”龙泽希问。
“她绝不会接受我们的讯问,”他提醒道,“我们也没有她的精神评估报告,只知道她善于操控他人,时而疯狂,时而正常,性格分裂,抑郁不合群,是个典型的病人。这些人比我们更有人权,泽希。监狱和法庭精神疗养中心对他们的牢房保护之周密,会让你以为我们才是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