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秦王前往咸阳的韩非,每日于王宫之中与秦王相谈甚欢,他的那些治国理论深深影响着秦王。可是在攻伐韩国一事上却出现了分歧,韩非也因此入了狱。
在征战六国统一天下这般前无古人的壮举面前,即便是前一刻与嬴政把酒言欢的最尊贵的客卿,很快也能成为他的阶下囚。
嬴政沿着玉石堆砌的廊道走出大殿,春日里的暖阳照在他的身上,沐浴了一层金黄的光芒。
李斯恭敬地候在台阶之下,见到嬴政,垂头揖礼。
“韩非对寡人言,存韩而伐赵,即便寡人对他礼遇有加,可他还是心向韩国。寡人要的是整个天下,并非一城一池,韩赵寡人志在必得。既然他乃爱卿师弟,就由爱卿送他一程罢了。”嬴政低沉的声音在李斯耳边响起,好似洪钟大吕,令他汗出如浆。
李斯记不清他是如何走出王宫的,迈着虚浮的脚步,李斯又想起了那一年初遇韩非时的情景。
稷下学宫的春日并不似咸阳城这般干燥,温润的空气中弥散着泥草的芬芳,那时荀子的书房前有一大片桃李花林,花开锦绣。
他与一个年轻人跪坐在落英缤纷之下,年轻人容貌清瘦,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朗然之气,说话间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后来,他才知晓那个年轻人便是他的师弟,韩非。
荀子虽然师承儒家,尊崇孔子的同时,却又处处批判反对孟子,渐渐有了自成一体的“政法制度,帝王之术”……而与荀子淡然处世,专攻学术不同的是,李斯对于仕途有着很深的执念。
不知不觉之中,李斯走到了牢狱之前,他本是秦国掌管刑狱的廷尉,所经之处,狱卒纷纷垂首行礼。
“大人,便是此处了。”狱卒回报道,恭敬地退到一旁,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牢狱之中并没有太多的光亮,即便是狱卒点燃了墙壁上的油灯,依然昏暗一片,隐隐只能看到隔着栏栅的牢房里一个模糊的人影。
李斯从没有想过,曾经情同手足的同窗再见,居然是在这般令人压抑眩晕的环境下,那时初次听闻韩非入秦的喜悦此刻竟化为灰烬,恰如那一年雨后他与韩非在夏日里看过的一场转瞬即逝的雨后彩虹。
可是他却是带着大王的命令而来,早知如此,他宁愿韩非永远不要来秦国……
他很想逃避即将面对的一切,很想挂印远离秦国,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抬起灌了千斤铁铅的双脚他缓缓迈进了牢房之中,每一步犹如针扎一般,每一步亦如催命的鬼差一般……
不顾牢房的脏乱,李斯跪坐在人影之前,默默端详着那个曾经熟识、此刻发丝凌乱地靠在墙壁浅眠的师弟,过往的一幕幕冲刷着他的回忆,令人再也忍不住,微微颤声唤道:“师弟……”
韩非抬起眼来,眼神有些迷离,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认清来人,忽而放声笑了起来:“原来,是师兄……师兄别来无恙……”
那些带着嘶哑的话声,听在李斯耳中,依然温馨无比,亦如很多年前,当他背着行李豪情万丈地前往楚国任小吏时,韩非便站在学宫外的那棵翠松下,依依惜别:“师兄此去,多加珍重,非知师兄心怀鸿鹄,祝师兄前程似锦。”
就在李斯眼前模糊出现昔年旧时景的时候,身边的人又再一次出声,“非妄图保全韩国,自知此次入秦,再难生还,早存死志,若是师兄送我一程,非甘之如饴。”
李斯突然不敢再去看犹带着笑意的韩非,在今非昔比的大王面前,他连一句分辩的话也没有说,可他了解大王,即便说了又有何用,大王决定的事情谁又能变更。
他拍了拍手,狱卒很快便送来了小案与杯盏,摆好之后,又急急退去。
李斯径自斟了一杯,拾起酒樽,手抖落地厉害,甚至将樽中酒也洒落了一些,“当年有故人赠予我竹叶青一坛,斯向来不舍得多饮,如今年岁已逝,你我同窗多年,这一杯,且让为兄……”
闻着似曾相识的酒香,韩非猛然抓住李斯的手腕,借力一口饮尽杯中之酒,咂咂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原来此酒名为竹叶青,竹叶青,果真是好名字,想当年,稷下学宫也有一片竹叶林,当真青翠欲滴,你我二人曾到此读书……师兄所谓的故人,非大概也知晓,若是他年相见,可否……罢了……徒惹人烦恼罢了,”说到这里,韩非的笑容忽然更盛,眼前朦胧出现了那个女子的身影,他取出了一块玉佩细细摩挲,继续说道,“与师兄重聚,非甚是欢喜,惟愿师兄一帆风顺……”
“人间无常,世事难料,此生别过……”酒樽从韩非手中缓缓落下,摔在了地面上,犹如一道重击敲在了李斯心里。
韩非紧握着玉佩,眼带着笑意慢慢合上了眼睛,眸子也渐渐失去了光亮。
“你我二人,终究还是……这般,师弟也不用再背负太多责任……将来,师兄代你再看一看那桃李花林……只是,这样的酒,今后只能师兄一人独酌了……”
“大王,这是韩非留下的遗物。”狱史毕恭毕敬地将韩非手中握着的玉佩呈给了亲自前来牢狱的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