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十一章 二陆悲歌(1 / 1)西晋东晋首页

张昌起义是来的快,去的也快,自太安二年(公元303年)五月建立所谓汉国,至同年八月被剿灭,前后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张昌急于求成,盲目扩张,最终失去民心,失败已成必然。司马颖准备讨伐张昌的队伍直到这时还没进入荆州地界,闻听张昌已经败了,荆州形势渐趋稳定,司马颖这个气呀,等于又没赶上,白跑一趟。白跑一趟?司马颖这回说什么也不能白跑一趟。此前,河间王司马颙已通告司马颖,邀约共同出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司马颙因为李含等人的被杀,自己的意图完全暴露,也就是和司马乂公开撕破脸了,那就只剩下刀兵相见了。而司马颖出兵荆州的同时,曾秘密派出刺客潜入洛阳,准备寻找机会刺杀司马乂。刺客想办法还真的进入了长沙王府,当时长沙国左常侍王矩正当值,发现来人神色不对,当即命人将其拿下,经审讯后一切真相大白。这样,司马乂和司马颖也彻底决裂了。司马颖得知刺杀行动失败,干脆和司马乂翻脸要来个鱼死网破,率领着准备讨伐张昌的人马直驱洛阳,计划和司马颙一道东西夹击,一举搬掉司马乂。

不过,司马颙、司马颖二人打出的旗号是,要求朝廷诛杀羊皇后的父亲羊玄之及司马乂的手下皇甫商等人,并请司马乂退归府第,也就是让出权力。羊玄之初为尚书郎,因女儿羊献容成为皇后受拜光禄大夫,散骑常侍,封兴晋侯。司马颙、司马颖要求诛杀羊玄之的理由是以前朝为诫,因为晋武帝司马炎的第二个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成为权臣,把持朝纲,像这种外戚就应该除掉。但说实话,羊玄之虽然因女儿得到职位晋升,成为国丈,但真没干什么以权谋私或是飞扬跋扈的事情,地位远远不及之前的国丈杨骏那般,铲除外戚这样的理由用在羊玄之身上显得过于牵强。而诛杀皇甫商的理由纯粹是司马颙个人的原因,为了替李含等人报仇,司马颙不惜大动干戈,当然最终的目标还是指向司马乂。卢志曾劝谏司马颖说:“公前有大功却不恋权柄,因而博得美好的声望。现在如果让军队驻停,殿下亲自身着文服入朝,有什么事情可以与陛下和长沙王一起商议,这样做才是霸主之道啊。”卢志的意思就是不要和朝廷撕破脸而刀兵相向,司马颖如能顾全大局,以天下为己任将不失赢得的美名以及霸主地位,因为当下所有的诸侯王中,司马颖是最有实力的。参军邵续也说:“兄弟之间如同左右手,公欲廓清寰宇,铲除奸佞,怎么能先砍掉自己一只手呢?”邵续的意思也很明确,司马颖、司马乂兄弟之间岂可同室操戈,至国家大局于不顾呢?然而,司马颖因为刺杀失败已是恼羞成怒,现在就像是吃了枪药,任谁规劝都不好使了,一定要和司马乂拼个你死我活。司马颖心想,刺杀司马乂的事情都暴露了,自己还能若无其事得进洛阳,大家还能心平气和得坐在一起谈吗?到了这个份上,只有靠武力来解决了。可这一次,皇帝司马衷也不再听之任之当个看客了。心说,你们怎么还要打呀?有完没完?长沙王也是自己的亲弟弟,在朝辅政这段日子里并无大的过失,特别是司马乂对皇帝哥哥还是尊重的。司马衷实在也是看不下去了,于是下诏:“司马颙如敢向京师举兵,朕要亲自领兵诛伐奸逆。任命司马乂为太尉,总督中外军事以御敌。”不管司马衷是否能带兵,但皇帝这次的态度十分坚决,而且是坚定地站在了长沙王司马乂一边的。

两王现在已是骑虎难下,冒着违背皇帝诏令的大不敬之罪也要兵进洛阳。说明这些人心里从来也没把皇帝当回事。司马颙以张方为都督,率领七万精锐,出函谷关向东,直指洛阳。司马颖则领兵驻扎于朝歌(今河南淇县),以平原内史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统领北中郎将王粹、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等二十多万人马,向洛阳逼近。很多人奇怪,陆机一届文士,怎么成了司马颖的前锋都督了?陆机是前吴国名将陆逊的孙子,陆抗的第四子,与弟弟陆云并称‘二陆’,两人均以文采见长。吴国灭亡时,兄弟二人还不到二十岁,于是回归乡里,闭门勤学,文学造诣进一步得到升华。十年后,陆机、陆云兄弟来到洛阳,但二陆以江南名士自居,又是望族之后,两人不大瞧得起中原人士,只拜访了当时的名士、太常张华。有了张华的推荐,二陆在京城名气大振。陆机先是做过权臣杨骏的祭酒,杨骏被诛,二陆又投靠了贾氏一族,成为贾谧的二十四友。但在赵王司马伦诛除贾后一党时,陆机又倒向了司马伦一边,并有协助赵王谋划之功,事后任职相国府参军,赐爵关中侯。等到司马冏诛灭司马伦时,怀疑司马伦加九锡以及逼司马衷禅位的诏书都有陆机参与,于是收捕陆机等九人交付廷尉治罪。当时的成都王司马颖、吴王司马晏都对陆机的名士风采十分倾慕,便合力疏通搭救陆机,恰逢大赦,陆机终于得以解脱。摆脱窘境之后的陆机、陆云兄弟并未从中吸取教训,仍然执着于结交达官名流,本来以文笔见长的二陆却多次依附权贵,卷入到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与陆机交好,同样为江南名士的顾荣、戴渊等人就劝陆机,中原多难,不如回到江南潜心学问,以保陆氏大族名望。然而,二陆依仗才华声望,觉得自己应像父祖那样匡扶济世,做一任国之柱石,所以对友人的劝慰并不接受。二陆见成都王司马颖能推功谦让且礼贤下士,都觉得司马颖必定能使晋室兴隆。陆机感谢司马颖对自己有搭救之恩,于是二陆又投奔了成都王,后分别获任平原内史、清河内史的职位,陆家最小的儿子陆耽也随哥哥们到了司马颖这里。司马颖讨伐齐王司马冏时,曾任命陆云为前锋都督,这次讨伐司马乂,又命陆机担任前锋。不知道司马颖为何如此安排,虽然二陆出身名将世家,但两人并非以军事见长,将两位文人推上战场实在有些赶鸭子上架了。对此,陆机似乎有些自知之明,知道有种说法是,家中三代为将,为道家所忌讳。因为世代为将必多行杀伐之事,杀戮过重有违天道,还可能祸及子孙。另外,陆氏兄弟也明白,自己毕竟客居他乡,出任前锋都督显得反客为主,必然为王粹、牵秀这样的中原将领所不容。所以,陆机坚决请求辞去都督之职,可司马颖不同意。看来史书中说司马颖是‘形美而神昏,不知书’并非没有道理,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司马颖一定要让陆家兄弟参与军事。陆机的同乡孙惠也劝陆机应该把都督之职让给王粹,不想陆机又说道:“那样的话,别人会觉得我首鼠两端逃避战事,灾祸恐怕会来得更快的。”之后,陆机慷慨就任。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政治上不成熟,行为举止又容易冲动,别人一激,思想上立刻发生动摇。陆机心想,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名将之后啊,岂能对一场战争畏手畏脚,遭人鄙视呢?司马颖还鼓励陆机,许诺其胜利之时当封为郡公。陆机回道:“前有齐桓公任用管仲而九合诸侯,后有燕惠王怀疑乐毅而功败垂成,如今之事全在明公而不在我呀!”陆机这样说就又有些摆不正位置了,先不说自己有没有管仲、乐毅那样的水平,成都王司马颖难道是燕惠王那样的昏主吗?果然,陆机的话被卢志抓住了把柄,便对司马颖说:“陆机自比管乐,视殿下为暗主,自古遣将出师,没有臣下凌驾于君主而能成功的呀!”司马颖听后不禁默然。卢志是司马颖的智囊,一向富有才智和度量,却为何要在此诋毁陆机呢?二陆初到洛阳为官时,卢志曾问二人:“陆逊、陆抗和君主的关系是远是近呐?”都说陆逊晚年是被孙权逼死的,而陆抗镇守荆州时也时常受到孙皓的猜忌。卢志这样问,多少有些暗讽陆家两代名将终究保不住吴国国祚的意思。陆机当即回道:“就像君主和卢毓、卢廷的关系那样。”卢毓、卢廷分别是卢志的祖父、父亲,都在曹魏时期担任要职,但也不能保住曹魏的国运。陆机的回答是针尖对麦芒,把卢志噎的够呛,一时无话可说。弟弟陆云私下就劝哥哥,我们初来乍到,何必锱铢必较呢?陆机不以为然地说:“我们父祖名扬四海,难道他们真不知道吗?!”陆逊、陆抗享誉华夏,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陆机如此不可一世就要得罪人了,就像弟弟说的那样,初来乍到,难免要在人屋檐下呀。看来陆机在处事之道上还不如弟弟陆云,终究为日后的祸患埋下了伏笔。

陆机正式领兵出征,队伍从朝歌绵延百里至河桥(即黄河渡口边的浮桥),战鼓声声响彻四方,自汉魏以来还不曾有过如此盛大的出兵场面。不过,陆机刚开始带兵出发时军旗折断了,令陆机很是厌烦,似乎也在预示着什么。陆机帐下有一名将领名孟超,手下统领着一万人马,还未交战,孟超便放纵士兵沿途掳掠,严重违反军规,陆机将其中的主犯全部予以抓捕。不想,孟超竟率领百余铁骑径直来到陆机的营中抢人,还冲着陆机嚷道:”貉奴也能做都督吗?”貉奴是一种北方人对南方人的蔑称。陆机手下司马孙拯劝陆机连孟超一并抓了,就地斩杀,陆机考虑再三,没有同意。这个孟超之所以敢如此犯上,如此嚣张,是因为孟超有个哥哥孟玖,时为司马颖手下第一宠信的宦官。孟玖仗着是司马颖身边的红人就想让自己的父亲担任邯郸县令,就连卢志等人都不敢反对,可司马颖手下右司马陆云却坚决不同意,说:“邯郸是大县,县令从来由公府掾属出任,岂有宦官父亲担任的道理。”孟氏兄弟由此深恨陆氏兄弟,孟超甚至在战前公开叫嚷:“陆机将要谋反。”并给哥哥孟玖去信,诬陷陆机怀有二心,不愿尽快与司马乂决战。陆机在备受诋毁的情况下不得不率军越过黄河进抵洛阳外围,准备与司马乂的人马展开较量。司马乂带上皇帝司马衷在洛阳建春门外的鹿苑一带与陆机交战,陆机大败,兵众溃退。司马乂领兵追击,追至七里涧时(今洛阳偃师西)已斩敌六、七万人,死伤者甚至阻断了水流。陆机麾下将领贾崇等十六人均在战斗中阵亡,司马颖心腹爱将石超侥幸逃走。当然,那个孟超从一开始就不听陆机调度,擅自行动,决战时刻轻率进兵,结果手下全军覆没,孟超本人也不得生还。孟玖这下不干了,怀疑是陆机给孟超下套害死了弟弟,便在司马颖面前诬陷陆机道:“陆机勾结长沙王,怀有二心。”此次,一同随陆机出征的冠军将军牵秀也证明陆机有反心。牵秀是前曹魏名将牵招的孙子,有文才,性豪爽,张华为司空时,牵秀曾任司空府长史。但牵秀为人很不检点,曾于夜间驾车载着别人家的妻子在道路上行驶,估计是搞了一把婚外情,牵秀的声誉因而受损,被免官。司马乂执政后,启用牵秀带兵前往荆州讨伐张昌。牵秀正想远离洛阳对自己的非议,但牵秀也不看好司马乂能长久掌权,结果离开洛阳后,牵秀没有南下,反而掉头投奔了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司马颖对投靠自己的人一向表示欢迎,牵秀又对宦官孟玖极尽讨好之能事,不久,司马颖便任命牵秀为冠军将军,这次,也随陆机一道出兵攻打长沙王司马乂。不过,牵秀自认为是名将之后,对受文人陆机的统领内心感到不服。陆机现在果然败了,牵秀便跟着孟玖等人一起诬陷陆机。司马颖身边之人都在诋毁陆机,由不得司马颖不信。河桥一战,司马颖的队伍损失了三分之一,这更令司马颖气恼。于是秘密下令,由牵秀带人前去捉拿陆机。想必智囊卢志是清楚的,但因为以前的过节,卢志并不出来为陆机说话。看来卢志也并不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宽宏有气量,抑或是陆机平时过于张狂,把人都得罪光了。不过,司马颖手下参军王彰也曾劝谏,认为陆机是吴人,司马颖对其过于重用,身边旧人难免产生嫉妒怨恨。然而,孟玖一定要至陆家于死地,继续怂恿王阐、郝昌、公师藩等将领诋毁陆机。

牵秀终于带人来到了陆机的军营,陆机曾于前夜梦见黑色的车帷缠住车子,怎么扯也扯不开。当见到牵秀时,陆机似乎明白了一切。于是脱下戎装,身穿便服,戴白帽,陆机神色自若地对牵秀说:“自吴国覆灭,我兄弟宗族受晋国重恩,在内运筹帷幄,在外持节带兵。成都王把重任交给我,我推辞却没有获准。今日被杀,难道不是命吗!”说完,便给司马颖写了封信,言辞恳切凄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陆机的哀怨并不能打动旁人。陆机不禁叹道:”华亭鹤唳,还能再听到吗?“华亭在今上海松江西,此处的鹤声为吴人欣赏,常常用来表达遇害者对人生的眷恋之情。陆机被杀后,两个弟弟陆云、陆耽及陆机的手下司马孙拯也被抓捕,等待行刑。《徙戎论》的作者,此时身为成都王府记室的江统以及司马颖手下一批臣僚认为,陆机少谋导致大败,理应处死,但说其反叛证据不足。谁都知道陆云被孟玖怨恨久矣,应该认真查明陆机前前后后的情况,如确有反叛形状,再杀陆云等人不迟。司马颖见众人苦苦求情也感觉忧伤,不会是陆机杀错了吧?对于臣子们的劝谏,司马颖犹豫了三天都无法答复。孟玖见状,担心夜长梦多,陆机已经杀了,陆云、陆耽兄弟还能留吗?等着他们有朝一日反攻倒算吗?孟玖一面凑到司马颖面前,催促其尽快诛灭陆氏,一面对尚在关押中的孙拯施以酷刑,逼其说出陆机反叛的证据。孙拯正义而刚烈,咬碎了钢牙,始终说陆机是冤枉的。孟玖等人见不能使孙拯屈服,就命狱吏伪造了一份孙拯的供词,然后拿给司马颖看。司马颖本来对杀掉陆机一事有点后悔,见了孙拯的假供词后又开始神昏,甚至高兴得对孟玖等人说道:“没有卿之忠诚,不能除此大奸之徒啊。”至此,陆机一案再无挽回余地,陆云、陆耽相继被杀,孙拯及为其求情的孙拯的两名学生同样被杀,夷灭三族。

陆机及陆氏兄弟的悲剧是‘八王之乱’时期知识阶层的一个缩影,知识分子有理想但怯懦,不能独立实现远大抱负,需要借助、依托权贵阶层才有达成目标的机会。特别是像二陆这样的名门之后,恰逢乱世,普通的士人也许会选择离世远遁,求得清静。而像陆机这样出身世家大族之人通常自视甚高,以为凭借祖荫,借助权贵,自己同样可以像父辈那样建功立业,百世留名。且陆氏兄弟还有一层身份便是来自江南前吴国的豪门望族,司马颖也许看上的就是陆家这份显赫,打算借招纳陆氏兄弟之际为自己在江南士人中树立起良好形象,为最终掌握权柄,收拢南方奠定基础。然而一切事与愿违,应该说司马颖和陆机都是失败者,陆机的失败败在了性格,司马颖的失策则是因为愚蠢。这下,司马颖不但不能收拢江南士人之心,反而为日后晋国衣冠南渡制造出麻烦不断,这一切是当下的司马颖完全意识不到的。河桥之战虽然败了,但司马颖实力尚存,与司马乂的权力之争还将继续。长沙王司马乂一战击退了东线的敌人后,又要全力面对来自西线司马颙的威胁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