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得了奇效,谢琰认定这股白直军的动向不可能是西行讨桓,而是向东窜入黄城一线求生,目的是进入白雉山,重拾山匪的老行当。这几天,谢琰把大部主力全部召回,安排在郡东一线,正要包他北府兵的饺子。
老谢又令侄孙谢晦,率精兵五万,领偏师迂回,重夺汉南三关,意图彻底封锁住刘裕的退路。沌阳城下,打的王镇恶哭爹叫奶寻死觅活的年轻儒生,正是这谢晦!
三日前,老谢对面的这些北府骑兵,浩浩荡荡已向东行了三天的军,老谢才发现上当了。
北府全军也没这么多马啊!
谢琰命令东军主力提前发起合围,而刘毅此前挖掘加固的堑壕和拒马发挥了巨大的效用。这位盘龙校尉用兵如臂指使,手下万数精兵马步并进,各营伍利用攻势相互配合,交替掩护,给东军的主力部队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刘毅并非要往西,这条蟠龙意欲北飞江夏,开辟自己的天地!刘盘龙欲北,却仍率部向东冲杀,之后突然折返,调开矛头,杀了谢家一个漂亮的回马枪。
老谢回过神的时候,刘毅已经渡了江。刘盘龙从此雕眄青云,龙入大海,再不受他人掣肘牵绊!谢琰在郡东失了先手,无奈又向西边的三关投去注目。
汉南三关,自南向北展开,谢晦攻下石阳关,剑指沌阳城,又发轻骑夺回了沙羡城边的协子河渡口。
谢晦这小后生已经打得刘部地动山摇了。
他瘦如鸡仔,仍挥铁剑日日在沌阳城下督战。主将如此,他的兵也堪称用命,麾下将士不怕疲劳,连续向王镇恶的守城孤军发起冲击。
东军重夺沌阳已成定局,万无一失。
可是老谢在意儿子的军功。
眼看沌阳要被谢晦拿下,谢混红了眼。老谢一想,也对,这功劳得安排给儿子啊,眼瞅着没有几仗了。
谢琰是南国谢氏的一族之长,三代子侄一百二十多人,不是个个好管好教的。老谢希望谢家有朝一日做天下人的大爹,老谢首先要做好自己家门里的小爹,做爹有做爹的艺术。
谢氏新生后人,有四杰:
景衡,景山,谢混,谢晦。
论年齿辈分,景衡景山最长,兄弟俩与谢混一辈;谢晦则要再矮一辈。
谢琰是老家主,老谢六张多了,有的事老谢不能不去想。比如下一任家主之位由谁承继呢?自家儿子勉强才是个老三的顺位。
这时候就得发挥大爹的艺术了。
比如谢景衡与谢晦不睦,老谢一直以来都把二人放在一个军帐里。俩人日日争斗,不乏有两败俱伤之时,这时节,老谢让儿子谢混慢悠悠出面调停劝解。也无非是一些管粮管草的皮毛小事,可这些类似的事后,功劳都成了儿子谢混的,与衡、晦再无关系,俩人也说不出什么。
景衡常有傲上之色,谢晦却是老谢一手带大的。一二年间谢景衡独领一军,老谢知道两人不睦,却还是常常把谢晦派去景衡身边为副——名为多亲多近,实则让两人左右互搏。谢晦没有权斗的心眼儿,只是少年人天下老子第一,又兼文人相轻,故而免不得跟那景衡窝里斗。
再比如谢景山,东军之中,这是一顶一的彪悍斗将。老谢替儿子忌惮他的军功。在会稽郡的东军本部时,老谢常常将安营扎寨、筹粮运水这样无关紧要的小活儿扔给他——偏偏不给他带兵,更不准他私养部曲。景山很多年里只能做一些杂务,东军其他将校感觉到主将对景山的态度,渐渐也对他疏远了。老谢从来不给景山好脸,对他永远是长者作派的一副冷面,行伍之间,做什么、怎么做、做的好与不好,永远让他景山自己去猜。
兵马一动,遇上先登陷阵的苦活儿,碰到出力不讨好的敌阵、九死一生的战局,又偏偏交代给这景山。私下里这时节,老谢常常抚着景山的膀子说,自己是重用他,自己是深知他的勇武,相信他的本事。谢景山不傻,他也不愿意尽日枉自流血流汗,可是这样的硬活儿来了,他若不接,就是打了谢氏家主的老脸;做成了,老谢又马上安排他的左右亲信抢去功劳。但凡他接了,沙场上有个差池,重则丢命,轻则回营挨上家主一顿板子,老谢还是边流泪边打他。
配给景山的校尉,都是谢家门里一些酒囊饭袋的子侄。让他守危城,让他冲敌阵,却给他安排一大堆不靠谱的垃圾,这就是要捆住这头幼彪的手脚。面儿上看,老谢人也给了,活儿也给了,景山最终却丢了石阳,并且全军覆没,生死不知。
而谢晦,在东军的七十多个军幢里做遍了军曹。谢晦没有官爵也没有军职,挂着个东军参军的头衔,每每是一个大帐里干的好好的,人头刚熟,老谢突然说另一个军帐更适合他,还说要重点栽培他,转眼把他调开——再安排自己的心腹接手他的老摊子。外人都知道老谢器重自己的侄孙,其实谢晦损失了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
谢晦少年老成,说话办事都稳当的不像话,这得感谢谢琰。谢晦入军以来,老谢像对待景山一样,拼了老命给他强加各种琐碎冗杂的小活儿,谢晦刚开始暗暗叫苦连天,后来就慢慢麻木了。强如顶风尿三丈的少年人,精力也是有限的,那些押粮运草买牛喂马的琐事,侵占了谢晦的一整个青春。且不提扶养之恩,谢晦抱怨都抱怨不出口——这些小事太他妈小了,是个脑筋正常的人都能抠着脚丫子把事儿办了,只是架不住事儿多,他谢晦如敢拒绝,那便是忘恩负义、恃才傲物;他也难免粗心算错过库里军粮、槽间草料,当此节,老谢每每要当众大骂他,骂他能力不足,外强中干,好高骛远,不为实际。
这次老谢给谢晦分兵,料不到他连下石阳、沙羡二城——谢晦珍惜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可是功成不在谢混,成功必得有谢混,老谢终是替他儿子又动了手腕。
一封军书从郡东飞来沌阳城下,无他,老谢要临阵换将。
谢晦平日里称得上好脾气,这一次,他怒了。
等不及族叔谢混走马接任,谢晦阵前卸甲,仗剑离军。
路上,少年遇见些难过的事情,又遇见一个骑黑马的双刀汉子。
汉子倚马大口纵酒,把酒囊扔给少年,少年不喝。
下马入怀,又掏出干硬馍馍,掰开了塞进少年的手里。
协子河静静流淌,客心如水水如愁。
“老谢在哪里?”
汉子微笑道:
“不如你带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