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军老大,这位谢琰将军的诸多子侄里,谢景衡是最聪明的,也是最不聪明的。
说他聪明,这位谢家子侄自幼精通儒术,犹擅拿捏麾下人心,领兵也从来不出差错。
说他不聪明,那是因着他常常和谢琰唱反调。文人相轻,自古不论辈份;自从谢安去世后,老谢作为谢氏新任家主,一向说一不二——可常常却被谢景衡这后生小子顶撞冲嘴。
东军要职,皆属谢氏;谢琰不待见景衡,随意拨给他万人,将就在人贫地瘠的沌阳城驻扎。
谢景衡信孔老二,所以要求他全体部下恭奉儒学。
他麾下每一位新入营的士卒,校尉们首先教给的不是什么抡枪使剑,而是先要教会小兵们怎么鞠躬哈腰。
这个鞠躬不能乱鞠,一定是严格按照传统儒家的拜师之礼:
双手交叉前伸,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并且脑袋要夹进裆里,表示虔诚谦逊;然后五指并拢,平掌相叠,大拇指内扣,严禁竖起来中指。
每日早、午、晚三次,中军帐里挂起来孔家圣人的大脸像,谢景衡坐在画像前面,轮番迎接麾下将士们的三次拜礼。
可惜战马的蹄子分不开大瓣,不然高低来个有教无类,非得让畜牲也把马脖子狠狠按低了去。
如此,他的麾下人马,都算他的门生弟子。他常想,夫子有七十二门人,他的徒弟却是千军万马。
这一小支谢家军,靠着各种机械重复的服从性传统仪式,保持着高涨的战斗力。
厮杀操练时,他们的口号不是寻常丘八军汉们喜闻乐见的“x你x”之类的三字经,而是论语中庸大学诗经。
管他啥意思呢,底下弟兄也不清楚啥叫个“关关雎鸠”,平日里会吆喝两声“官官鸡揪”——总之是那个意思,小谢将军便能交代了。
沌阳城下,如今北府军大兵合围。
王镇恶抠着鼻屎听到参军校尉们给他讲述这一段东军情报时,镇恶乐出了鼻涕泡儿。老王说,如果逼着军汉们念几句论语,就能把士兵变成文武双全战无不胜的大儒,那么孔夫子今天当了大将,明天就能率领鲁国一统春秋。
可是你别说,谢景衡这一套还是真行。
早午晚那三次圣人像前的请安,却真真切切把士兵们邦硬的腰肢摁得直不起来;大家伙好像糊里糊涂地就觉得景衡牛逼,夫子牛逼,会读论语,他妈的刀枪不入。
其实谢景衡麾下士卒的反应大概是,主将翘着二郎腿来一句“学而时习之”,你是将军,我是兵,现在我惹不起你,所以吗,啊对对对。
王镇恶笑,寻思城里那小子搞儒学的,挺好个表演艺术家,不去唱大戏,狗日的也学人带上兵了。
沌阳内城的城墙之上,谢景衡宣慰东军守军——
不敢上外城城墙,据说是城外北府兵射得好冷箭,二百大步远,竟能指哪儿打哪儿把人钉成刺猬。
这位沌阳守将,宽鼻大眼,慈眉善目;文质彬彬,却生得身长九尺,力举城门。城门肯定是没举过,力大却是真的:
谢景衡亲自挑了两担子肉干,走城墙上走几步停一下,温情地握握将士双手,然后从担中把肉条子再捧进士兵手中。
这干肉条,也是士兵入营时献给主将的束脩:
东军待遇好,粮饷不多欠,有口饱饭,故此断不了兵源,且有了这么个荒唐透顶的贿赂规矩。
景衡仁义无双,勒索将佐的时候要的是真金白银,却仅仅收取小兵们几根干肉条子——
如今大战在即,虽舍不得金银买卖人心,但却把这廉价羊毛发还给群羊,士兵们不由得人人感激众志。
日落孤城,沌阳内城的演出也宣告圆满结束了。下城时,随行的一名参军,小心在谢景衡的脑后低语道:
“谢老将军连日发来军书,近三天却断了沙羡城的消息。景衡将军,不知南边的石阳城情况如何,我们是否要听令突围南下?”
谢琰窝在沙羡的老巢指点江山,连日的确着急催促这位沌阳的大侄子。老谢判断,王镇恶部围攻沌阳,实乃佯攻,意在保障南向的檀道济夺取石阳城出口,刘裕要逃出汉南!谢琰命令景衡,火速率大部南下,与石阳城守军南北夹击北府,务必一口吞下这支白直新军!
谢景衡从容下城,回头远眺沌阳北郊,烽烟初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我听闻,‘怀重宝者,不以夜行;任大功者,不以轻敌;率众兵者,不以违众。’——用兵三忌,叔叔全犯了。汉南地势复杂,东军虽众,北府虽寡,毕竟架不住那刘裕依托河谷水泽做起文章。大兵不宜轻动,叔叔本该坚壁不战,多伏探马,待敌人粮尽,找到刘裕中军,一击斩首,则对面三万精兵,终能为我谢氏所有。叔叔确是老迈了,我这二叔,糊涂啊……”
“景衡将军,南边的石阳城,能挡住那檀家名将吗?”
“谅一山匪,遑论名将。石阳城兵多粮足,有我亲弟景山坐镇——谢景山又是万夫莫敌之勇!何况,我以沌阳孤城一座就牵制住了白直左军,再等沙羡援兵一到,几个揍他一个;你且看着,汉南郡,翻不了天……”
沌阳东门,护城河浅,已让城上投来的飞石羽箭填平;白直左军营阵森严,王镇恶率领五千虎士,日夜急攻城墙。
北府阵心里摆下一行大灶,锅中咕咚咕咚沸腾着牛羊的香气。镇恶将攻城士兵分为五队,蒙大楯,架车梯,接波冲击沌阳东门;杀时喊杀,一个时辰便换下来饮食休息。流星马奔驰行伍之间,中军又派过来一名传信的校尉: